闸门下拼死杀戮,造成的后果就是彻底堵塞后面人群逃生的孔道,在城防军火箭的漫射中,无数的人辗转呼号,奔走四逃。可是这里是唯一的生路,往其它方向乱跑的人们眨眼间又被大火逼回来。
突然,闸门上一声大喝,许朝山赤膊跳了下来。他老娘还在后头,这里耽误片刻,没准老娘就被火烧死了。他一下来,双目赤红,手中持双刀冲进人群中疯狂砍杀起来。许朝山乃是殷实农家出身,自幼喜爱舞枪弄棒,骑马、射箭都能来得几下,他这一番冲杀,几个汉子立马被砍倒,可是更多的人拼死扑过来,狭小的空间更加混乱了。
赵山就站在尚存完好的那一半闸门边,旁边的人上面拉,下边顶,几十个汉子硬是拼命把沉重的包铁闸门撬翻到另一侧,运河半边的航道空了出来。他咧嘴一笑,还没说话,突然一个尖利的叫声传来:“赵大爷,小心!”他还没反应过来,被人猛的一扑,脸上刺痛,耳边一股劲风掠过,一支冷箭擦着左脸颊飞过去,带出点点血滴。
他在地上打个滚站起来,拍拍田桂肩膀,挤出一个感谢的微笑,吩咐道:“干吧!”这会儿也无暇琢磨谁射的箭,反正不是范化龙就是彪爷的人干的。他也想趁乱要了对方的命,可是既然别人手脚快了一步,他也没啥好抱怨的。
田桂手脚麻利,几下子把内含火药的纸引信装好,赵山瞥了几眼观察方位,点燃后冲前几步,然后隔着三丈宽的运河用力一掷……
彪爷眼睁睁看着一个包裹飞过来,几十年刀口舔血的生涯令他对危险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可是对迎面而来的布包,他手握刀柄,有些不知所措。
“啊!”彪爷身边有个壮汉,大吼一声抽出腰刀,竟然跳在空中凌空把那个包劈落在地。赵山看得目瞪口呆,真没想到彪爷手下的刀法如此强横。几道视线盯着地上,火花一闪,赵山只来得及喊一句:“趴下!”
“轰!”
又是一声巨响。
包裹中是爆破闸门剩余的几斤**,用麻布捆得很紧,里面塞着碎石、铁皮、砖头碎屑以及不知道的甚么东西。这一爆开,闸门下的狭小空间好似刮过一阵狂风,离得近的人如同破口袋似得倒在地上,远处的汉子被劈头盖脸的碎屑打得惨嚎。周围仿佛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赵山站起来,似乎不忍心看到如此惨状,叹口气说道:“该走啦……”
蒋五郎站在最前面一艘漕船上,喊着号子指挥后面长长的船队。来到近处后,许朝山等人把伤员送上船,然后保护着整个船队过闸。
此刻,闸门下的航道已经清理一半,但是河床上碎石、砖块、积尸甚多,以至于吃水较深的船只竟然搁浅。不过,赵山对这种情况早有考虑,一声令下,代天喜领着一帮纤夫,前拉后抬,硬生生把船只顶过去……
范化龙等人目瞪口呆看着他们干的热火朝天,半响才反应过来,额头冒汗嚷道:“俺们也坐船……快去抢船……”
很快,彪爷的手下也回过味来,疯狂叫着“船……抢船……”,数百人忙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消息扩散得极快!逃出闸的人们不管不顾的向前奔走,挤在闸下的人们四处乱挤,而那些距离闸门较远、自觉无望冲过去的人们,开始用疯狂的热情搜罗船只。很快,为了争夺一条船的控制权,无数血腥的事情在上演……
赵山站在闸下死角,冷冷望着四周。除了他,事先没有人敢想过,居然有人蓄谋已久,真的能把船只驶过城防军封死的坚固闸门,然后顺运河而下——尽管他们都是靠水吃饭的!也许是大明的余晖下,那仅剩的一丝官府威严压制了他们的想象力……他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了。
济宁城内的运河两岸挤满了船,总数不下一千,财货辎重巨万,秩序奔溃的时候也没有买卖这一说,抢就是了!赵山手下的蒋五郎搞到三十余艘吃水较浅的船,载着家眷、老弱,装上被褥、锅瓢陶碗等零碎,又塞满不知什么途径搞来的财货……他胆小吝啬的成贵大哥甚至把酿酒的设备全拆下来,然后整整齐齐码在底仓。
大火已经席卷运河两岸,渐渐向通济闸逼近过来……
活着的人们意识到,这里就是生路。数以万计的人群挤过来,完全不顾官兵射过来的箭雨,那完全无所谓了……跑不出去就是死!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刀剑已经失去平日的威慑力,曾经老实巴交的店伙计为了离大火远一点,敢赤手空拳冲向手持利刃的大汉。很快,仅剩的一点秩序彻底崩溃……
船只一艘接一艘驶过闸,驶向广阔的齐鲁大地。尚有理智的汉子意识到船只承载着生的希望,漕帮的弟兄,彪爷的手下,还有一些不知道打哪里来的人马,或者去抢船,或者干脆纵身跃起,直接扑向河中的船只……
船上的人们也完全失去了往日怜悯之心,用竹竿、棍子,甚至用拳头把扒着船舷的人打落在水中……正月的天气,河中还飘着浮冰,有些河段甚至还有薄冰,落在水中的人仿佛鸭子似得挣扎着,挣扎着,然后就沉下去了……沉下去之前最后一个眼神,往往令船上活着的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体会到彻骨的胆寒……
赵山用力跳起,跳上船队中最后一条船。
身后就是济宁城……曾经千帆林立、樯橹如云的山东大城,大运河上襟控四方之头等要地,现在笼罩在腾腾升起的烈焰和冲天的烟尘中……他没有回头去看。
很快,一艘深吃水的大型漕船搁浅在闸下……后续船只被彻底堵住!把一艘船驶出半幅宽度的闸门,需要考虑船宽,吃水深度,载重平衡,由于很多船必须前拖后撬弄过闸,因而甚至还需要计算船底龙骨结构的承力,以避免“中拱”造成的结构损害……情急之下,没有多少人会认真考虑这些细节!他没有回头。
北城的高官显宦们,南城的富商胡贾们,以及为他们而活的奴才、家仆、丫鬟、亲眷们,他们不会死。高大坚固的城墙保护着他们,这也是花费无数人工钱粮建立这座城市的目的之一。可是,这座城已经死了……
身后传来成千上万人们的绝望哭号……那种声音,仿佛真能穿透深沉的夜色!他依旧没有回头!
前方依旧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可是黎明终究会来的。
那是春天的气息。也是大明朝最后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