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照耀在小镇上,稍微有了点暖意。
镇子上的建筑历经官兵、榆贼、或者说不清哪里来的贼寇们洗劫,早已破败不堪。春风吹过,影子在光线下飘摇不定,复苏的土地在日光下仿佛渡了一层色彩,那是一种斑驳的花纹,有着说不清的沧桑感。
街头摆着一口大锅,“咕嘟咕嘟”冒着汽,发出诱人的香味,几个汉子围在旁边。文成贵拿着木瓢,扯着脖子嚷道:“喝粥啦……人人有份……”
狗子把腰间的草绳紧了紧,单薄的麻布烂袍子裹在身上,给他带来些许的微暖,他庆幸自己能活过这个冬天。热粥的香味飘过来,占据了他所有的精神,喉头“咯咯”响着,饥饿感驱使他奋力向前挤去。只有挤上去才有粥喝,有了粥喝才能活下去。这个信念是如此坚定,以致于他瘦弱的身材被撞得东倒西歪,却始终没有被挤出人群。
“排队——”边上站着几个汉子,手持棍棒吆喝着,但凡看到乱挤乱窜的,也不管是男是女,上去就是一棍子……
状元墓是济宁城西最近的一个小镇,也是平日东西来往交通的要道;他们既然从城西侧的通济闸逃出去,那么很自然地到了状元墓。赵山带着船队到了这儿,后面逃出的人群口口相传,于是十之七八的幸存百姓陆续逃难到此,把小小的镇子挤得人满为患。
事实上,今早天一亮,镇子周围已经发现数以百计冻硬的尸体……没人知道这些人是死于饥饿,又或者是死于恐慌与寒冷?逃难的人群中,可能只有他这儿有比较充裕的粮食,于是出于最基本的人道考虑,也出于保存将来的人力资源考虑,他立即命文成贵带人搭了个粥棚,让好不容易跑到此处的人们暂时能活下去;然后让代天喜那队人的副手焦大维持秩序,对被施舍的人只有一个要求——排队!
赵山看了片刻,脸颊上的伤口被风吹得生疼,心里估计派出去侦查的斥候应该返回,于是用力裹紧上身披着的麻布长袍,转身打算离开。
“呀——”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
“这杀才喝了两碗……打死他……”不少正等着喝粥的人有气无力叫嚷着,叫声中充满愤怒;被打的是个瘦小身影,他用双臂护住胸前的破烂粗陶碗,任凭棍子抽在廋骨嶙峋的背上……焦大站在旁边,瞪着眼叫道:“给俺狠狠打!”
瘦小身影被打急了,惨嚎着纵身一跳,居然从棍子包围中跑出去,直往他这里跑来……赵山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对方撞个满怀,“当啷”一声响,陶碗脱手撞在他胸口,然后掉地上打得粉碎,可怜他一身麻布袍子上撒满稀粥。
瘦小的身影抬头看了他一眼,发出“啊——”的一声惨叫,躺在地上瑟瑟发抖,眼神中充满恐惧……
赵山无奈地看着胸前的稀粥。焦大冲上来,拎小鸡似得把人提起来,他摆摆手阻止住,再一细看,认出这瘦小的身影就是曾经抢劫过蒋五郎和陈皮子的那娃儿,名字好像叫做狗子。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皱着眉头问道:“不是说好一人一碗吗?你人小,难道不够吃?”
狗子站在那儿不说话,眼睛死死盯着他,那是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因为眼神中除了恐惧和猜疑,再也看不出其他感情!这种眼神连赵山也不愿意面对。
“再给他一碗粥。”他吩咐道。
片刻后,他回到泰成客栈。进门的一刹那,他不由自主心中产生一种恍惚感,因为他已经说不清楚自己与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客栈到底有多少牵扯?命运仿佛一只法力无边的巨手,轻轻一拨弄,他就再一次回到这里。不过这一次,他把这里作为他的临时指挥部。
一楼较为宽敞的厢房作为会议室,此刻聚集了几乎全部的手下骨干。夏老头是名义上的大头领坐在首座,赵山侧位相陪,下面坐着他临时任命的四个队正,对面则是安孝义等几个文人性质的手下,最末尾的是今日早晨才出现的第五个队的队正——斥候队的头儿陈皮子,此时正一五一十向室内众人回报消息。
陈皮子讲得磕磕巴巴,末了抓抓头皮,瓮声瓮气说道:“……俺就知道这么多,反正没人看见官兵出城。”
这个信息令室内众人感到精神振奋,因为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官兵穷追不舍,那样一来,最后的结果就是这儿的乌合之众一哄而散。可现在官兵不出城,他们就有了喘息之机。于是在座诸人便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也许大明的人们不习惯这么围着一张破桌子谈话,也许是室内几人原本就不是一个阶层,事情谈得很不顺利。夏老头说话文绉绉得透着拘谨,安孝义含糊其辞说不明白,至于许朝山等几个武人就更不得要领了,总之说了半天,没人能讲到大家公认的重点。
赵山揉着脸上的肉,心里琢磨着是不是换种形式会更适应。突然一个汉子进门报告,说是大批人群正在赶过来。他一挥手,代天喜等人操起家伙乱糟糟往外跑。
镇子中央的大街上,几伙汉子气势汹汹朝客栈方向走来,手里拿的兵器五花八门,走到近处人群一分,几个领头的站了出来。赵山站在门口扫眼一看,真是济济一堂,昨夜逃进状元墓镇子有各路人马,此时这些人马的头领几乎尽数到此。
漕帮的头领范化龙,兖州商会的当家人杜敬鸣,还有几位以前认识的有名望之人,淡淡对他拱拱手见礼。一位高瘦汉子眯着右眼上下打量他,神情充满了戾气,这位就是运河一带有名的、最先跳起事端的罗瞎子是也。罗瞎子当然不是瞎子,而是他的“匪号”,因为自幼右眼有疾,看人时习惯眯着眼……现在看起来,罗瞎子眼睛好使得很。
当先一位大汉是个独眼龙,因为他用白绸布包着半边脸,连着左眼也被罩住,布外面渗出淡红血迹,正是济宁城内成名已久的陈大彪、彪爷!他一只独眼精光四射,死死盯着赵山。赵山只与他对视片刻,立即明白过来,昨日的冷箭就是彪爷的手笔。
一时之间,赵山与彪爷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人脸上豁开一道口子,另一人睁大一只独眼,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对视着。
各路人马看见气氛火爆,手纷纷摸向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