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谁都说不清是怎么开始的。好像是年少的时候一大堆人围在一起看手相,“相师”说他有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迹象,但爱情上需得找个甘愿牺牲的平凡女子相辅才是,否则怕是大器难成。她的手掌纹路是干净清晰、没什么枝桠的,“相师”便一本正经地说她这辈子有帮夫命,自己没什么成就,但却会是个相夫教子的好主妇。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了意。在从群暧昧的哄笑声里,不经意地抬头,两人的视线啪地对撞的那一刻,彼此便都将对面的人,刻入了心里。
那时他们也就十五、六岁,情痘初开,但也爱得单纯和执著。所以尽管他考入重点高中,她因为家境,被迫退了学,三年里却依然情真意切,每每见了都有说不完的话给对方听。即便是后来他去了上海念大学,他在车站里与她告别,还怜爱地刮她鼻尖,说命里注定了你要帮夫,可不准中途下车哟!她将每个字都牢牢地记在心间,又将溢出来的情思,织在细密的毛线里,纳入精致的鞋垫中,嵌到每周一次的信纸上。还有,瞒了家人,偷偷寄给他的汇款里。可终于还是敌不过父母亲戚的百般阻挠,说她太傻,浪费大好的青春在一个长了翅膀的人身上,亦不想想一个卑微的初中生,怎能配得上已是繁华满身的才子?
她起初还拼命反抗,想着掌心纹里写得明明白白,他们彼此命定了分不开,这样的差距算得了什么。只要,只要他们彼此相爱。后来母亲私自把她每个月的工资提前领取了,又给她介绍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小伙,她的心,才慢慢在突然没了他音讯的日子里,将那个要飞出去找他的梦想,收起来,过眼前切实稳妥的生活。
两年之后,他大学毕了业,在上海找了份不怎么如意的工作。假期回来探亲,在超市里竟是碰见了做收银员的她。两个人在喧嚣的人群里,像许多年前知道了掌心里的秘密时一样,瞬间地便触到了另一颗欢喜的心。是她不顾一切地先跑过来,抱住他,当着许多同事的面,大哭,他才将已经冷却了的那份爱,重拾起来,用刚刚碰撞出的激情熊熊地点燃。
终于像掌心纹里安排下的,她和他在遥远的异乡,有了一个小而温暖的家。他只管每日经营着自己的工作,家中的一切,甚至他何时该换内衣,何时该修剪指甲,何时该给皮鞋上油,都无需操一丝一毫的心。有她在,家里永远是窗明几净、整洁清新的。走出门去上班的他,也永远会有条不紊、不乱方寸。这样每日专心地投身于工作,使他很快在原本不怎么如意的公司里被委以重任。得到升职的消息后,他拉着她在上海最繁华的商业街上逛,让她挑几件自己喜欢的衣服。却是最终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他觉得歉疚,她却只微笑着安慰他:我不出门工作,不需要穿得这么讲究,只要你能拼打出一番天地,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他们便这样一日日过了下来。偶尔她去买菜,看见街上一脸幸福的上海男人,回家煮饭给自己的老婆吃,便会微微眯起眼,想象自己有一位这样肯为柴米油盐忙碌的男人。而他,在公司的party上,看见同事们谈吐优雅的高贵太太时,亦会想,如果自己娶了一位与自己层次相配的女人,或许聚会的时候不会孤单,生活,也无需他一个人这样辛辛苦苦地打拼。可是也只是这样想想,为想象中的幸福而奋力前奔的信念,让他和她各司其职地付出时,竟是忽略了,差距带给彼此的陌生和疏离。
许多年后,他成功实现了自己要飞黄腾达的梦想。而她,也在由小变大的房子里,老去了自己的容颜。中学的同学聚会上,他们又遇见那个“相师”,在嘻笑的人群里,给人看手相。很多人的命运,与他据掌心纹判断出的,截然相反。包括,他与她。长年累月的操持家务,让她清晰条理的纹路,变得杂乱不堪。却是他,在她精心的呵护里,将一双手,保养得愈发滋润。相师便指了她的手说,你必有一个与你一样安于过平民百姓日子的丈夫。而他,则也有一个志趣相投、心心相通的高贵夫人。别人依然只当是笑谈,他和她,却是几乎在同一瞬间,心,微微地一痛。
可他终于没有告诉她,自己在读大学的第一年,曾写了一封怎样理智的信,给她一条条地分析他们间的差别,却是在结婚的那一天,才得知这样一封信,还没有拆看,便被她的母亲给烧掉了。而她,也终没有告诉他,她一直想望的,不是“帮夫”,只是一世,平民的爱情。
却是谁也没想到,一句戏言,一段人群暧昧的哄笑声中碰撞出来的情爱,终让两颗心,这样寂寞地,走了一程激情的初始,便不该携手的人生。
爱恋犹如啤酒的泡沫。
他住在她的对面。但隔了一条车流汹涌的宽阔的马路,他们便像隔了千万里路,找不到通向彼此的天桥,亦无法寻到一个交叉共生的圆点。他们偶尔对望,但眼里,看见的只是对面高耸入云的大厦,至于那高楼里寂寞倚窗的人,则不过是那华丽的衣衫上,一朵暗涌的花,再怎样波浪滔天,也不过是在暗处,彼此,看不见的。
但他们却有常常相遇的机会。他们同在一座高达30层的大楼里上班,她在15层,他在16层。每一层楼梯,有30个台阶,但他们却极少在楼梯口相遇。因为,他们分属于不同的公司。她每日去交报表,要乘电梯,往下走。而他每日给上司汇报,要向上去。曾经有一年的时间,他们彼此是互不相干的路人。每日她来上班,在电梯门口,会看见一个面容干净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梯上一个个下降或者上升的数字。而若是他按时下班,他也会看到一个神情淡漠的女子,在狭小闭塞的电梯里,微微仰着头,看那红色的数字,一格一格地降下去。
午饭,他们无一例外地会打电话,叫外卖来。如果恰好同时打给了一家外卖店,笑容甜美的外卖小姐,会在给她送过后,将另一份紧紧挨着的盒饭,登三十个台阶,转交给他。如果他们彼此细心,或许会从自己的饭菜里,嗅到他喜欢吃的煎蛋的芳香,或者,是她迷恋的西芹百合的淡雅。但他们常常是边吃边看着电脑,或者,接一个又一个的电话。他们没有时间,坐下来静享一顿午餐,哪怕,是在入口的时候,细品一下米饭的清香。朝九晚五的生活,让他们在这个繁华的都市,如一只负重的蜗牛,除了低头赶路,他们没有心情,如那只神情散漫的兔子,嗅一嗅路边野花的幽香,或者,侧头,看一眼那浪花飞溅的溪流。
如果没有那次两个公司因为一个共同的主题,举办的酒会,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为彼此,停留片刻。是那次酒会,让他们恰好坐在了一起。一桌子的人,都是陌生的,所以为了打破冷场的尴尬,他在夹起一片生鱼片的时候,便朝她笑道:你平时下班后,都会做些什么?她这才侧脸,看向这个神情温和的男子,淡淡笑道:有时喜欢去一家叫做“阶前听雨”的咖啡吧里,坐上片刻,喝一杯咖啡,再翻一本书看;但大多数时候,我是喜欢在家里,听听歌,上上网的。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常会遇到的女子,原是有着迷人的微笑的。至少,那一刻,他觉得她是美的,她说话时微侧的头,明净的双眸,卷曲的长发,只着淡妆的面容,因为喝了点酒,浮起的点滴醉意,在觥筹交错中,让他有瞬间的恍惚,似乎,这一切,只是一个华丽流转的梦幻。
他很想,挽留住这个梦。他第一次,丢掉自己贯有的矜持与骄傲,举一杯酒,说:谢谢这次酒会,让我们在这里相遇,且有如此愉快的聊天。她一怔,扭头看见他眼睛里,燃烧着的一团火,几乎可以听得见,火舌在缠绕里,激情快乐的叫声。她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掳走了,那么有力的一只手,让她都来不及抗拒。她听见他说:有空,约你去阶前听雨的时候,记得一定要赏光哦,我很向往,能与你共享那样闲适的时光。她的头,轻轻地,点下去。
回去后,她睡到正午,才昏沉沉地醒来,看见丢在地上的东西,想起昨晚的宴会上,自己似乎喝下去许多的酒,这样漫长的一场梦,都没有让这酒,消解掉,反而那火焰,烧灼得愈加地厉害,让她连躲闪的力气,都不再有。她终于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眼神蛊惑的男人。
两天后在公司的大楼里,再次相遇。她努力地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说:嗨,早上好。她以为他会将同样热烈的眼神,投射过来。可是,什么也没有,他只是像对自己刚刚打过招呼的下属,那样淡然地点了点头。她在他的冷淡里,一转身,从等待电梯的队伍里,退出来,悄无声息地,走上对面的楼梯。她是一步步爬到了16层,且在走到办公室门口,掏出钥匙的时候,才发现,多上了一层。折身回去,远远地,看见他从长长楼道的那一端,走过来。她本能地想要躲开去,却发现,他先行一步,推门进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格子间。她在那一刻,反而失去了逃走的欲望,任自己的脚,冷冷地,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进入自己安全的壳中。
此后他们依然有许多次的机会,相遇,擦肩而过,或者在租住的高楼上,看见对面彼此晾晒的衣服。但是再没有机会,像那一晚,那样醉过。他并没有像自己说过的,来约她去阶前听雨,喝一杯咖啡,赏读一本画册。而她,在一日日的等待里,终于失去了耐性,将那样在她的心里,始终不肯退去的一晚,强行地,删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