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桌上,一托盘茶壶茶盏整整齐齐,看上去不曾有人晨起饮水。
方宁宁心中一动,快步走到内室门前,撩起门帘向里看去。
林骏就在床上盘腿合眼而坐,五心向天,身上只着了里衣,神色宁静,没察觉方宁宁进来。
床上,被子已经抖开了,但却服服帖帖,显然没睡过。
床前,半部《流水决》抄本落在地上。
方宁宁轻轻走过去,拾起抄本。
抄本薄薄一册,内里不过五页,还不如封面封底厚。
整本东西曾被一撕两半,是当初得赐不久遭人劫掠所致;脱险之后,林骏又将它仔细粘好了。
方家子弟,启蒙就是入藏书阁观摩背诵整部心法,从心法上开始认字,以做熏陶。林骏不是族人,不能去,只能得一份抄本。并且,相关的规矩很严:
一是抄本不得出大宅,人若出远门,抄本就要上交;
二是抄本在,性命在;抄本若有遗失,性命难保。
但受这种种约束,不是不值得的。这抄本,乃六长老亲手所书,六长老是替子赏人:赐林骏心法,是给林保寿的奖赏,本该由方长峰负责,但方长峰自己也没能回来……
而心法借字韵寄托心法意境,所以由谁誊抄,就很重要。柳如溪不是灵者,抄得了字形抄不出意境,六长老便接过了长子留下的这一份责任。
也因如此,损坏之后,林骏只是修补,不曾上缴破本、自己重抄一份——因为写不出六长老笔下的神韵。
方宁宁翻看了一遍,瞧瞧林骏还没“出定”的兆头,便将抄本轻轻放在林骏枕边,与来时一样,轻轻退了出去。
……
这天早上方宁宁一切照旧,除了自己去了一趟大厨房,提两人的早饭份例。
日头渐渐爬到树顶。
书房里,方宁宁誊抄完最后一笔图纸,倒了一盏泉水来喝。
泉水甘甜,沁人心脾。什么花儿、茶叶都不放,也很好。
方宁宁喜欢泉水,加上两件大事都顺利达成,来了兴致,于是将图纸挪到窗下小榻上晾晒,重整书案,磨墨换了毛笔,展开一张上等宣纸,端立提腕,凝思片刻,缓缓写下了“返本归真”四字。
说来有趣,这里的宣纸,明明并不是出自一个叫宣城的地方,却也叫“宣纸”。
方宁宁一念思及,一笑而过——那是别人的生活,别人的故事。
字写好,茶喝完,图纸墨迹也干了。
方宁宁锁好图纸,镇纸一压晾着字,又收拾了茶盏,难得犯起了一点小愁——都九点多了,她再不去六长老那儿报喜,也太对不起当初花园里那头妖熊、对不起这数年来的每月一问、对不起前天晚上才到手的那一瓶春雨丹了!
可林骏入定,契机难得,不可惊扰,也需要有人看着,避免万一。
方宁宁想了片刻,突然灵光一闪,于是乐滋滋取了个画轴盒子放到书案上,预备装图纸。
接着,方宁宁便拿了几本传记游记,搁在榻边小几上,自己往小榻上一倚,翻了翻选了一册诙谐幽默的,看了起来;看到妙处,“嘻嘻咯咯”轻笑。
……
林骏来时,就瞧见方宁宁正捧着书在乐。他偷偷松一口气,但仍旧很惭愧:“小姐,对不起,我起晚了,耽误画图。”
方宁宁合上书起身:“别在意,图已经誊好了。”一看林骏脸上没有喜色,方宁宁奇了:“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林骏还有些懊恼,“昨夜回房后,心中有些感悟,忍不住又看了看抄本,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就是这会儿了,两样晨课,一样都没做。”
竟然真的不知道!
方宁宁好笑,想了想,提示着问:“盖了被子吗?”
林骏更惭愧:“衣服脱了;被子没盖,搂着。”
原来出定后直接歪倒在床,小睡了一觉!方宁宁就没直说,提醒道:“你且运一运心法。”
林骏不解,依言一运心法,顿时满面迷蒙:“好像……有进步?”
这表情实在逗人!
方宁宁“噗嗤”一乐,继而畅笑。
林骏稀里糊涂地瞅着方宁宁,不一会儿跟着乐了。
“你乐什么?”方宁宁一卷手中的书,几步过去“啪”一拍林骏的头,“入定了都不知道!早饭吃了没?吃了就跟我去爷爷处报喜!”
林骏飞快道:“吃了。”又疑惑,“我入定了?”
“是啊。”方宁宁瞟了一眼林骏,摘下钥匙递给林骏,一指书案,“把图纸装这盒子里,我去小厨房看看。”
“小姐,”林骏嗫嚅,“我没……”
方宁宁好笑:“没什么?”
“……没吃早饭。”林骏丧气,转而又乐了,“总瞒不过你。”
“还不快去!”方宁宁作势要踢他。
林骏连忙蹿走。
“等等——”方宁宁忽然想起,叫住林骏,“先试一试剑再去。”
……
两人到六长老的院子门口时,正好碰到老庄出来。
“宁宁小小姐。”老庄一见方宁宁,一喜,行礼问过好,转身引路,一边解释,“老爷嫌冷清,让我去请小少爷来吃午饭。正好你们来,老爷见了必定高兴,我先送你们进去,再去请人。”
老庄称为“小少爷”的,自然是六长老最小的儿子方长海。
所以方宁宁听了欢喜:“正好赶上了。”
六长老见到方宁宁,顿时欣然:“你来得正好,昨天得了些田螺,春螺肥美,烤了吃十分不错。”又吩咐老庄,“不用去叫长海了,那小子眼里只有刀法,早没有我这个当爹的了,说好早上过来,这又给忘了,哼!”
虽然在埋怨小儿子忘了吃饭之约,但对其专心功法这一点,不是不得意的。所以在场三人并不惊慌,老庄欠身应“是”,方宁宁更是忍笑。
六长老扫了一眼三人神色,清了下嗓子,吩咐老庄:“早点摆饭。宁宁下午还要出城。”
“爷爷,下午我不出城了。”方宁宁忙道,示意林骏。
林骏一听就明白,乐呵呵摘下黑银剑给她。
六长老倾身凝神看来。方宁宁瞧了六长老一眼,故意缓缓拔剑,又徐徐挽了几个个剑花。
“都什么时候了,还淘气!”六长老急着看成果,假恼了一句。
方宁宁一乐,停手持剑:“看。”
漆黑的剑身,又一次亮起了深灰的光泽。
“啊?!这就灵徒一段了?!”六长老震惊,转而大喜,“好!好!索跃之法,真正奇效!”
方宁宁一笑:“是,从高处一跃而下,感受非同凡响。”
六长老又仔细看了一看黑银剑的色泽,让方宁宁再使了几下剑,接着细细问了修炼心法时的情况、感受,这才有心喝茶,同时示意方宁宁坐下来,缓缓道:
“是灵徒一段,灵力稳定,也饱满,看来累积虽浅,基础倒是很扎实。十四岁的人学心法,自然比四岁启蒙的人要快。但这般快的……自己觉醒的人,我也没听说过几个,实在说不准。昨天晚上去的藏书阁观阅心法?看来你有所领悟了。以前看过心法没有?”
方宁宁含笑点头:“看过。没怎么去地下室,但阿骏有爷爷你抄的上半部。”
“这样。”六长老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搁开了这事,转而叮嘱,“宁宁,你自幼早慧,多年筹谋,当有如今这收获。我知道你好强,这也是你能有今天的缘故之一;只是,你如今与其他人比,在修炼上,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眼下在这上面接着好强,就是急进了,那可不好。你且记住——别跟他们比,要跟自己比;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那!”
方宁宁起身领训:“是。”
六长老点点头:“远的不提,就说我们方家,三姐灵士九段圆满,坐镇藏书阁,你也知道的。她从小……咳,就很憨厚。我记得清楚,我十六岁那年,便已经灵徒八段、赶上她了;从那以后,将她越甩越远。但灵将门前,槛儿不好过,孰料到了如今,却是一样。你可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方宁宁应是,朗声道:“持之以恒,日积月累。”
六长老欣然点头:“你比三姐聪明,赶上兄弟姐妹的那一天,只会更早。”
那是自然!
只是真正的原因,还是不能说……
方宁宁点头一笑,换了个话题:“爷爷,除了这一件喜事,还有一件。”
“噢?”六长老兴致勃勃,“是什么?”
“阿骏昨夜入定,今早起来,大有进益。我瞧着黑银剑的色泽,应该是灵徒五段了。不过,还是请爷爷帮着看一看。”
“的确是喜事,那就试来看看。”六长老望向林骏。恰好林骏也望向六长老。
一老一少目光一触,一个低头拔剑,一个转开眼端起茶盏。
他们的神色异常虽然细微,逃不过方宁宁观察力敏锐!一时间,方宁宁心下大为惊讶——这两人有事瞒着她!
林骏运功使剑。与方宁宁不同,剑身这一回呈现出一种明亮凝重的灰色。
六长老啜了口茶,仔细看了看,点头:“不错,正是灵徒五段。很好。”
林骏行礼:“托老太爷的福。”
方宁宁特地看了一眼林骏,林骏却没看方宁宁。
这小子!平时一点芝麻绿豆的好消息,都屁颠屁颠叫她知道,眼下如此,是心虚!
方宁宁又望向六长老,定定瞧着不放——决定瞒她一桩事……林骏没那个胆也没那个能耐,八成是六长老的主意、六长老的命令!
六长老目光一转,没跟方宁宁对视,若无其事指了一旁盒子问道:“宁宁,你还没说,带的这个盒子里,是什么好东西?给爷爷的吗?”
“不是。”方宁宁有一点没好气。
六长老一噎,微恼道:“那你拿来我这里做什么?”
“是给老祖宗的寿礼。”方宁宁灿然笑了,“所以请爷爷帮我参看参看。”
六长老意外,示意老庄打开:“是字画?老祖宗那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亲手所为,心意诚挚,比起奇珍贵宝,也别有一番好处。”
老庄打开盒子,展图瞧了瞧,顿时一怔!
“怎么?”六长老见老庄这样,奇了。
老庄惊回神,不敢多看,连忙低头合起图、双手捧了、躬身递到六长老面前。
“不是书画?那是什么,叫你这样郑重?”六长老更奇,接了东西来,一摆手示意旁边伺候的人退下,徐徐展开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