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在醒来时，都不知道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她不在自己的家里，不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江边，在莫小奇的车上。而莫小奇就在身边，闭着眼睛歪在驾驶座上。
苏湘觉得头疼欲裂，就像成千上万把锤子在脑袋里乱砸。不管她再怎么努力摇着头都清醒不过来，眼前一片模糊，最后没办法，她赶紧降下了车窗，江面上笼罩着的湿气立刻就朝她迎面扑来，凌晨还特别冷，她这时才清醒了一些，可这股冷气也立刻就让莫小奇醒了过来。他把风衣盖子苏湘的身上，自己的身上只有衬衣和套头的毛衣，清冷的空气让他缩了缩身子。苏湘回头看到时，心里觉得很是抱歉，赶紧把自己身上的风衣脱了下来盖在他身上，说：
“你穿上吧，不然该感冒了。”
莫小奇把衣服套上，看了她许久。苏湘觉得他的眼神奇怪，于是问他：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你这样看我？”
他失笑出声，轻轻摇着头，说：
“你真是个奇女子，荒郊野外。孤男寡女的，你不怕我心怀不轨，倒先关心起自己的脸了。”
看着他笑，苏湘也笑了，说：
“说得也是，我真的比较少根筋。”
笑过以后却无话，空气一下凝固了起来，她觉得紧张，想开口说话，却让莫小奇抢先：
“跟我姐夫在一起时你也这样笑吗？我怎么觉得你怕他？”
“是，我怕他，以前怕他，现在也怕他。”
“为什么这么怕他？”
苏湘摇头，说：
“我不知道，以前我怕他生气，现在我怕他不理我。”
莫小奇一直她，她觉得那样的眼神仿佛要剖开她的灵魂，让她极力逃避，不敢去看他的脸。窗外夜色撩人，江水粼粼，因为安静，大桥上的灯都完整地倒映在江面上，一片开阔，而她的心却像倒在江面被河水沾湿的芦苇。莫小奇的话就在耳边：
“他没和我姐结婚之前，我一直叫他二哥。我的家庭关系比较复杂，我爸有好几个太太，我大哥是正室的孩子，我和我姐是三房的孩子，这其中乱七八糟的关系我提都不想提。我爸收购了‘凯旋’以后，他就被我爸带回了家里，那时他应该只有十九岁吧，我姐十七，而我才十二岁。为了他，我爸特地召开了‘家庭会议’把三房的人都叫在一起，讨论的中心就是谁要带着他一起生活。大房和二房找了各种借口和理由推脱，那时，三房的人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我们家开‘家庭会议’就是这个样子的。”
说着，莫小奇脸上扯开了一缕自嘲的苦笑，那笑意仿佛是阅尽了人间的冷暖。苏湘没搭话，他自顾自地往下说：
“而他，自己一个人坐在一边，就像现在一样，脸上冷淡并且骄傲。十九岁的孩子当然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心里除了骄傲应该就是害怕了，我分明看见他一直在拉扯着自己的指甲。因为没人表态想要收养他，整个晚上气氛一直很很僵。后来，我妈走到他身边坐下，拉着他的手问他愿不愿意跟着我们一起生活，他一听，一直憋在眼眶的泪水立刻就掉了下来，那是唯一一次，我见他哭了。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他跟在我妈身边生活，我当然很高兴，因为有了个哥哥，以后就不会受别人欺负了，那时，我大哥他们对我来说就是别人。在后来的生活中，我一直很亲昵地叫他‘二哥’，他话很少，也不常笑。我家有个阁楼，他来了以后，那个地方就成了他的秘密基地，他在上面看书，画画。他吉他弹得特别好，你知道吗？”
提及童年往事，莫小奇极其兴奋地看着她，眼睛就像天空的星星一样璀璨。苏湘摇头，他又说：
“我想我姐可能就是被他弹吉他时的样子迷住了，然后一直沦陷到今天。我姐从小就是一个特别强势的女孩子，因为我妈温吞，总是被大房和二房欺负，她为了保护我和我妈，所以把自己全面武装了起来。起先，她很讨厌二哥，他来了一个月，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我也不知道他们私底下有没有吵过架，只知道，我姐总是特别排斥他，只要他一出现在饭厅，我姐就铁定不吃那顿饭了。直到那年年底要回大宅吃团圆饭，在饭桌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大房和二房拐弯抹角地骂我妈，我姐受不了，站起来把一杯红酒倒在了大姐的头上。大姐当场气得不行，站起来伸手就给了我姐一巴掌，还不解气，还要打，却被二哥拦住了。两边的人僵持了很久，最后大姐气急败坏地走了，事情才算过去了。可我姐却从此改变了对二哥的态度，她渐渐地也跟他亲昵起来了，甚至是讨好他，一直讨好，可他总是不冷不热，他只有在面对我妈时才会笑，我妈过世的那天晚上，我姐抱着他哭了一宿。我姐一直以为只要她爱他，他总有一天也会爱上自己，于是她等啊，等啊，不让他身边出现一个女人，只允许他看到她，一直等到今天。我觉得我姐挺傻的，连我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早就给了别人，可她却这么固执，把自己伤得这么深。”
莫小奇说着自己的话，她手支着额靠在车窗上，晨风带起路边衰变的草，江边萧瑟而冷清，她突然觉得原来世间每个人都是可怜人。穷人可怜，富人可怜，被伤害的可怜，伤人的也可怜，没有什么事是可以说得清的。
苏湘和莫小奇都觉得累，他眼角落寞得就像茫茫无涯的荒野，除了挂在天边的红日和红日里的枯枝败叶，空无一物。他说：
“苏湘，我们真的结束了是不是？”
“其实，知道了你跟我姐夫的事以后，我心里就明白我们不可能，只是我，我不承认也不接受，因为我太爱你了，真的，我甚至想带着你去环游世界，我还想……”
“你别说了。”
她低下头，短短的头发刚好盖住脸，声音哽咽，她说：
“你别让我难受，真的，求你了，别让我难受。”
莫小奇心疼得无以复加，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单薄的肩膀，很近很近时却颓然放下，他说：
“我送你回去吧！”
他启动了引擎，车灯瞬间照亮了前方的路，雾气渐浓，挡风玻璃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珠，寒气逼人。莫小奇把车开了出去，她坐在车上，一句话也没有。
莫小奇把车开得比平时慢了许多，可是改到的地方始终都是要到的，他依旧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苏湘没有立刻下车，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把手上的戒指摘了下来，朝莫小奇递过去，说：
“其实，我是想把这个还给你。”
时至今日，戒指依旧璀璨如昔，就像当初那些发自肺腑的甜言蜜语，可此时一句句却刺痛了莫小奇的心，他没有伸手去接苏湘手上的戒指，只是说：
“当初我就说了，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要把它送给你。”
她却摇头，说：
“我不要你对我心存念想，不管是承诺还是未来，我一样都给不了你！如果拿着它，它会变成揉进我眼里的沙子，看着它，想到你，我会痛苦一辈子的。”
莫小奇没说话，她苦笑，说：
“对，我就是这么自私，所以，你就成全了我好不好？小奇！”
她叫他的名字，那一刻他的心软成了一滩水，涓涓细流，绵长没有尽头。莫小奇终究是抖着手接过了戒指，一眼都不敢看，就紧紧地捏在手里。
苏湘掉了眼泪，却笑了，说：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苏湘一刻也不敢停留了，她开了车门，疾步走在浓浓夜色中。莫小奇手里捏着那枚钻戒，坚硬的钻石深深地陷进肉里，割得他生疼。终于，他也打开车门追了上去：
“苏湘！”
苏湘停下了脚步却背对着他，而他的声音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
“你，你到底爱不爱我？”
苏湘还是不敢回头，沉吟了好久，才终究说：
“爱，真的！”
这句话她说得轻微，像从身边掠过的风一样，吹起了莫小奇心湖的涟漪，他上前一步，却依旧不敢去触碰她，手抖着，声音也抖着：
“那，那为什么……”
“不要问！”
苏湘立刻就制止了莫小奇，天空又飘起了冷雨，细细密密，铺天盖地，落在路灯上，落在梅花上，落在红黄相间的地砖上，落在她的脚尖、发线上。茫茫天地间，只有她和莫小奇，凄美而决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