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卿说不管怎么样都不想再见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就脸色冷淡、闭口不言。连着好几天,任志卿一句话都没和她说,简直是把她当成了这栋房子里的一缕空气,甚至正眼都没看她一眼。他和别人总是说说笑笑,对待郑教授和李医生他显得格外亲昵,就连管家和老王他都客客气气地,唯独对她,他冷淡得像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
有时,所有人都围在他的床边和他说话,而她却只能避在远远的地方,他们的欢声笑语就在耳边,她觉得别扭,心里的道道伤口就像被缝上了线,蒙上了纱布,一扯就疼。
他们之间的微妙,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任志卿不爱听就没人敢提,郑教授劝过她让她先回去,她摇头硬是不要,说要等到他不再气她的那一天,说不管他再怎么赶,她都不会走。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着,事情好似永远也没有转机,而任志卿的病情反复,疼痛让他有时异常暴躁,特别是见到她在身边的时候,手边能抓到什么都往她身上砸,一次甚至是拿起了灯座砸在她的额头上,那灯座是实木的,一下就砸得她头昏眼花,细细圆圆的血滴也立刻就一颗一颗得滚了下来,她站在那里,眼睛都没眨一下,而任志卿却眼眶泛红,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一直憋着狠劲看她。
郑教授看不过去,硬是把她拉出了房间,那时李医生有事回了香港。坐在客厅里,郑教授自己动手给她处理伤口,药水上了额头,伤口一阵刺疼,苏湘微微皱眉,往后缩去,郑教授问她:
“疼吗?”
苏湘摇头,她一边上药一边说:
“他真是病糊涂了,下手这么狠,”
“你也真是傻,他发脾气你就躲着他,这三番两次地这样,以后还有得受呢!”
“只要他好好地,我情愿他每天都打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异常平静,就像是波澜不惊的湖面,眼角却悬着怎么也掉不下来的泪花。郑教授看着她,心里也觉得难受,却说:
“你真该避一避他,他疼起来没有理智!”
“刚才他疼得直出汗,郑教授,难道没有别的药可以,可以让他不那么疼吗?“
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爱哭,一哭眼泪就止不住。郑教授帮她擦一脸的眼泪,说:
“没有别的药了,除了吗啡,可老李不给他用,我们谁也接受不了,他的病,没有,没有办法了!”
最后,郑教授自己也哭了起来,苏湘更加哭得不能自己,她一直喃喃自语: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真的,我一直觉得特别对不起他!我不知道他吃了那么多苦,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一直怪他,恨他!其实,其实那病应该生在我身上。”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却被刚回来的李医生看见,脸色都绿了,二话不说就往楼上冲去,过了很久才下来,脸上惊魂未定,指着她们说:
“我差点被你们吓死!苏小姐也就算了,老郑,我没想到你也跟着瞎搅和。”
郑教授赶紧擦干一脸的眼泪,看着李医生,问:
“志卿刚才又发病了,现在呢,怎么样了?”
“吃了药,好好睡着呢。”
听了李医生的话,郑教授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依旧帮苏湘擦着眼泪,说:
“别哭了啊,等一下志卿该被我们吵醒了!”
看着她手上的戒指,笑了笑,又说:
“就算你不怕志卿乱发脾气,也应该给小奇个交代啊!他是个死心眼的孩子,你跟他好好谈谈,不然他一辈子都会惦记着你的。”
苏湘也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想到莫小奇,想到他遇上自己前的潇洒、张狂、挥洒自如,又想到他那晚在雨中淋着事的样子,以及知道一切后,那种悔恨、伤痛、歇斯底里的情绪以及对一段感情的深陷和无法自拔,她无论如何都觉得是自己的错,又觉得自己不值得莫小奇为了自己变成这样。于是愈发觉得郑教授说得对。
在临离开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二楼静悄悄的房间,直到老王催她上车,她才收回视线。车子缓缓开出别墅的时候,她透过车窗仿佛觉得二楼的窗帘被轻轻撩起,再仔细一看,却还是静悄悄地。
苏湘脸上扯起一抹苦笑,一定是错觉,他怎么可能看她,他一直都巴不得她走,走得越远越好。
家里很静,那天晚上走的时候,忘了把露台的玻璃门关上,几天没回来,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地板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那方悦心去内蒙古自助旅游时给她带回来的羊毯也被雨打得湿了又干,那些洁白的羊毛全都恹恹地向一旁倒去。
水族箱里的鱼也好几天没喂了,死了一条,还有一条在游着,苏湘赶紧拿了鱼饲料喂给它。
鱼是她一时兴起在路边买回来的,一点也不名贵,只是两条不知名的小鱼。
当时走过小摊时,正好是晚上,天气不好,雾气很重,迷蒙地缠绕在晕黄无力的灯光旁,眼看着就要下起雨来。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摊主也急急忙忙地收着摊子。
她下班经过时刚好看到这两条鱼,成双成对在小小的鱼缸里游着,她看了很久。摊主说其他的都被买走了,只剩下这两条,在她之前来过一个父亲带了女儿来看,小女孩只喜欢那条红白相间的,却很讨厌那条通体乌黑的,硬是要父亲把那条红白相间的买下,却无论如何也不准买那条黑色的,父亲为难地问摊主能不能只买一条,摊主婉言拒绝,他说如果只卖一条,那两地相思多可怜啊,而且过不了不久都会死了,这世上最难受的莫过于生离死别,鱼和人一样,都害怕这样的生离死别。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摊主那番话竟然深深触动她的心,鱼很小,她却觉得那双在水中无比清澈的眼睛仿佛是望穿了她的心里,让她心里扯疼了一阵,想起了任志卿。
最后,她把鱼买了下来,为了不让它们形单影只。抱着鱼,她在雨中跑了很久,雨丝冰凉,一抹一抹地落在脸上,她的心里却无比安然和沉静。
为了好好养这对鱼,她还特别去买了一个水族箱,想着能让它们舒舒服服地在这里生活。可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疏忽,它们依旧形单影只了。
把那条死了小鱼从水族箱中捞了起来,可能是心理作用,她觉得水族箱显得无边无际地大,那条鱼却更小了,凄凉的很。
苏湘看了很久,觉得无趣,百无聊赖地走开去,窝在沙发上走了一会儿,觉得屋子里太静,只能听到时钟‘嘀嘀达达’走着的声音,可那声音却让她心慌,于是心烦,屋子里的那个角落看起来都不顺眼。
终究坐不住了,站起来开了音乐,把屋子的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洗了个遍,又把整个衣橱的衣服全部搬出来洗,还不罢休,从柜子里把好几套餐具都拿出来也洗了一遍。
一直忙到天色入暮,家里已经没什么可以再让她倒腾了,骤然停下时,她觉得自己全身哪里都疼,坐在沙发上,看了一眼手机,再看一眼自己手上的戒指,一直这样重复着,好久,才拿起手机,拨了莫小奇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嘟嘟’响了好久,每响一声,她的心都跳得更快,不自觉地又把手捏成拳放在胸口。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即将放弃,莫小奇却接了起来,他说:
“喂!”
清透的声音,苏湘沉吟了很久,总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莫小奇也没挂,最后才说:
“要不我请你喝酒吧!你会喝吗?”
苏湘笑了一下,说:
“酒量不好,酒品很差!”
“刚好我也是!”
隔着长短不知如何定义的电话线,两个人都笑了。
这次莫小奇没有开车过来接她,苏湘记下他给的地址,自己打车过去。兜兜转转了好久才到闹市。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她推推挤挤了好久才找到莫小奇说的地方。却没想到是个路边的大排档。生意不错,红红火火地,从后面的厨房里传出急火快炒的声音,老板伙计传菜的声音也此起彼伏,所到之处都能听到男人划拳行酒令的声音,脸红脖子粗的,不是吵架,却是开心高兴。
苏湘拿起地址再看了一遍,确实是这里,可是她还是不怎么敢相信莫小奇会来这种地方。遍寻不着他时,老板洪亮的声音却从厨房传出来:
“金喜,小奇的黄酒焖肉好了,给他端出去。”
从她身后窜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有点青春期的肥胖,急急忙忙地跑进厨房端了盘子出来又急急忙忙地从她身边经过。
苏湘跟在那个女孩子身后,店外有一棵粗壮的榕树,树下四周都搭起了棚子加了顶盖,寥落的数张桌子,只有靠街的那张坐着人,小女孩就在那里停下,把盘子搁在桌子后还和客人说笑了好一阵才出来。
莫小奇背对苏湘坐着,穿了一件淡蓝色的风衣,树下拉了一个瓦数不是很高的灯泡,昏黄模糊一片,连同莫小奇。
苏湘走了过去,在他旁边坐下,莫小奇面前摆了个杯子,抬头看了她一眼,无波无澜,只有轻轻一笑,问她:
“啤酒还是白酒?”
莫小奇的脸上泛着微微的,苏湘皱起了眉头,问他:
“你喝醉了?”
莫小奇把杯子往她面前轻轻一推,脸上还是在笑:
“怎么,说我醉了!你不敢喝啊?”
“我是怪你没等我呢!你要是醉了,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啊!”
说着把莫小奇推到自己面前的杯子拿起来,二话不说就把杯子里的酒灌进了喉咙。莫小奇看她豪气干云的样子,先是一愣,后来又笑了,说:
“那是白的,五粮液,四十几度呢!”
苏湘立刻头就懵了,晕晕乎乎地说着:
“那又怎么样!我照样喝了!”
那种女中豪杰的气魄,让莫小奇笑得更欢,而她伸手还有拿酒,莫小奇赶紧拦住,说:
“好了,你厉害还不行吗?再一杯下去,你连路都走不了了。”
苏湘一把拨开莫小奇的手,拿起酒瓶自顾自地往杯子里到,嘴上还絮絮叨叨:
“你别管,我今晚要借酒壮胆,把心里的那些烂事全部吐出来。”
莫小奇拦不住她,却偷偷把她手上的五粮液换成了啤酒,然后静静地坐在一边陪她喝。
她耳边的头发没有,有几根还在风中飘着,细细碎碎,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冷,她的脸颊、眼眶、耳朵都红成了一片,在灯光下甚至可以看清细淡的血丝。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酒杯,嘴上嘟嘟囔囔:
“莫小奇,你们这些人都特别,特别坏!我爸妈坏、莫知微坏、你坏、任志卿更坏!我,我都不知道我哪里招惹你们了,你们这样让我难受。”
苏湘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地指着莫小奇,眼神扑朔迷离:
“你说,我爸不爱我妈是我的错吗?我妈和任志卿的爸爸是我的错吗?任志卿不爱莫知微是我的错吗?你爱上我是我的错吗?好,就算这是我的错,是我勾引了你,可,可我那是无心的啊!你们一个个都把账算到我的头上了,凭什么啊?”
说到动情处,竟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嘴上还不消停:
“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什么都不怕了,我不怕莫知微,不怕你,不怕任志卿!有本事,他就把我折磨死,反正,反正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也算完了。”
椅子被她弄得左摇右晃,好几次都险些往后翻去,莫小奇伸手拉住她,她却硬是要挣开他的手,莫小奇吃不消,皱着眉头说:
“你喝醉了,胡说什么呢?”
苏湘眯着眼睛看莫小奇,的脸上都是怒气,嘴巴翘得都可以挂酱油瓶了:
“没醉,没醉,都跟你说是借酒装疯了!这个我最会了,任志卿都被我骗过去好几次,他哪里知道,我们祖先就是河套那边的游牧民族,多会喝酒啊,不会醉的。每次我只要装成醉了然后赖在他身边,他就不会赶我也不会骂我,偶尔还会哄我。我喜欢他哄我,莫小奇你知道吗?任志卿的声音最好听了,跟唱歌一样。”
说着自己也哼哼唱唱了起来,脸上一会哭一会笑,莫小奇把她抱在怀里,她指着灯泡说:
“莫小奇你看,那里有蝴蝶在飞,好多只啊!”
莫小奇往她指的地方看去,哪里有蝴蝶,飞蛾倒是挺多的,于是说:
“你真的醉了,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要等任志卿来接我,他不来接我我就不回去。”
“好,我刚才已经打电话给他了,街上人太多,车开不进来,他说他就在外面等你呢!”
苏湘消停下来,仰起脸,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
“真的?”
“真的,不然你自己出去看看,你要再不起来,他就要走了。”
一听任志卿要走,苏湘立刻挣扎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个天旋地转,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一步路都还没走,眼前就一黑,软趴趴地要往地上掉下去,莫小奇一下把他捞起来,抱着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