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沙漠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
头顶的天空宛若黑天鹅绒般，点缀在其中的光芒一星半点点，有说不出的朦胧之美，半弯的月掩在一层薄薄的云彩身后，很像那些半拢轻纱的西域姑娘。
一层一层的流沙随风而去，又随风而来，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彻夜不灭的灯火。细细听去，风里还有叮叮当当的驼铃声，是这无边大漠上一首单调的歌。
“你怎么没告诉我，沙漠晚上会这么冷呢？”
清蛮跟着弦歌蹒跚地走，一双小手相互摩擦着，还时不时向着它们哈一口热气。
“沙漠从来都是早穿皮袄午穿纱，待习惯了，也就好了。”弦歌寻到一个避风的位置坐下，对她招手道：“过来。”
清蛮猫腰钻到他展开的斗篷里，弦歌向旁边缩了缩身子，小心翼翼地尽量与她保持距离。
“离我这么远，夜弦歌大人莫不是怕我了？”
清蛮大大方方，比起他见到的那些中州女子要坦荡得多，却也比西地里游牧民族的姑娘们要矜持有礼。想来雪谷在她身上，的确是花了心思去栽培了。
“哪里会怕你呢？清蛮大人，只要您不把小的押进大理寺的地牢里，小的就感激不尽了。”弦歌调笑着回应。
清蛮眉一挑，狡猾地笑起来：“这可不得看你的意思吗？”说着，她调皮地指了指弦歌手里的那一整只烤野兔。
弦歌忍不住失笑，有些哭笑不得地把兔子递给她，清蛮毫不客气地伸手接过，先扯了一只腿咬到嘴里，又还给他。
弦歌却摇摇头，一本正经：“不用，会胖的。”
“······”
还能愉快地聊天吗？
清蛮恨恨地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块兔肉，却听见身边的弦歌忽然轻声说道：
“你看，天上的云散开了。”
清蛮扬起沾着油腻肉末的小脸抬头去望头顶那一片一望无际的天空。无边的大漠里，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阵大风，吹散了如薄雾般的云彩，留下了一副闪着星光点点的瑰丽画卷。每一颗星子，都仿佛是夜的眼睛；每一颗，都在闪着光芒。
弦歌站起身，夜风吹起他飘逸的衣摆，额间银色异域风情的发饰在风中摇摆。他径直走上不远处高高的沙堆之上，任凭风鼓满自己的外袍，一头漆黑的长发在风中散开，每一根都是舞蹈的精灵。
一双眼望着天空，好像什么都在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再看，只是深深的空洞，深不见底。
倘若他不穿上西域里那些胡地风采的衣饰，亦不佩戴那些夺目的环佩珠玉，一头黑发如中州男子一般，高高束起，再配上一把画着山水墨画的纸扇。
其实也与清蛮常见的那些公子哥无异。
只是妖孽女气了些。
正是因为不同，所以才对他注意上了吧？
清蛮见他又不急不缓偏过头，一半脸在月光的照印下宛如上等白玉，一半的脸则隐藏在黑暗中，好似地狱中潜伏着的恶鬼，用着最魅惑的皮囊，来吸引误入歧途的过路者。
一双眼也似乎分别有了不同的色彩。
一只里隐含着深深的哀伤，一只却藏有世上最深沉的恨意与绝望。
明明只是一个人，清蛮却看到了两个不同的影子。
那样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谁，在问着：
为什么？
他究竟是在看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在看呢？
“真是个像谜语的男人啊。”清蛮在心中轻声说道。
但是，又似乎，真的吸引住她了。
······
时间追溯回三年前。启程的日子即是开始的日子。
如果她一辈子留在雪谷中，很多故事都不会开始。
雪谷内，大雪纷飞。
“清蛮啊，你就跟着琉璃，他会送你回皇都，一路上，你要听他的话。”雪谷捋着胡子，笑笑地看着面前一身白色小袄的小姑娘，点了点头表示满意。他于是便对着站在清蛮身边的琉璃微微颔首：“拜托先生了。”
“我一直都很听话的。”清蛮调皮地对他眨了眨眼睛，“老头，有时间我就回来看你。还会带最好喝的酒，你就等着享口福吧！”
雪谷忍不住笑出声，但或许又是笑得太过用力，笑声被急促地咳嗽取代。“咳咳······我还真是老了哈哈——那我就等着喽！丫头，时辰不早，你尽快上路吧！”他伸出手，用力拍拍她的肩膀，又叮嘱道，“一路小心。”
“嗯，你也要长命百岁啊！”清蛮蹦跳着跑出小小的庭院，又轻快地转过身，对他挥了挥手，顺便催促在后面慢慢走着的琉璃，“琉璃先生，你快些啊！”
琉璃点点头，加快步伐，朗声道：“清蛮姑娘，等等在下！”
两道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望无际的白色荒野上，雪谷却依旧站在院门口，呆呆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过了很久，他才被寒冷的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咳嗽了几声，但雪谷没有回屋子，而是也缓步走出庭院，反手锁好门，一步一步向着院子后面的树林走去。
终点是一座已被白雪覆盖地厚厚实实的旧坟，坟前的是一块空碑，青灰色的石碑上，依旧只有皑皑的白雪。雪谷伸出手，轻轻拂去碑前的雪，然后，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青阳，那孩子，终于要回去了。她陪在你我这儿，这么多年了。最后的几年，让她去陪陪她的母亲，你说，好不好？”
他一时间变得万分颓废，就像尘世里无数个普普通通的老头一样，疲惫，无力，还有惫懒。
世外高人也是人。
“那个人，来找我们了。你知道吗，天象已变，这天下啊，又要乱起来啦。”雪谷对着墓碑喃喃自语道，蓦地露出一丝苦笑，“我们白虎一族，向来都是顺应天意做事，按理说，我应该，就像那时一样······”
可是青阳啊，你知道吗？
这一次，我居然会舍不得了。
我舍不得啊，居然舍不得那个丫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