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蜂巢!
妻子芳芳细长、干燥的叫声把刘杰的睡意彻底赶走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阳台上。此刻,芳芳正惊愕地指着那个硕大的蜂巢。见到刘杰,她夸张地扑进他的怀里,用颤抖的声音说,天,这怎么得了。刘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认为在城市里看不到如此巨大的蜂巢。他使劲地揉了疲倦的睡眼,依然看见一群粗壮的马蜂正围着那个褐色的蜂巢飞舞着。刘杰打消了刚刚升起的疑虑。他拍了拍芳芳说,没事,没事。可刘杰在安慰芳芳的同时,自己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蜂巢的出现让刘杰和芳芳的周末变了味。以往,他们会利用难得的时间好好放松自己,听音乐、打游戏、看电影,但今天他们却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们总是时不时地跑到阳台上,看着那个令他们坐立不安的蜂巢发呆。各自往返了数次之后,刘杰和芳芳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内心的想法,如何才能搞掉这个像个炸药包的蜂巢。
芳芳开始尽情地表达她对蜂巢的恐惧了,似乎这样可以增加剿灭蜂巢的能量。这个在城市中长大的女人调动了大脑中储存的所有关于马蜂的知识,向二十岁之前一直在农村生活的丈夫讲述马蜂的厉害,以及遭到马蜂蛰了之后的严重后果。她手舞足蹈地说,这是马蜂,而不是蜜蜂。马蜂的攻击性和毒性都很强,电视里和报纸上常常报道那些遭到马蜂攻击而丧命的新闻。说话的同时,芳芳用痛苦的表情增强了表达的效果。刘杰看着妻子真切的表演,恐惧如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接下来,芳芳开始挖空心思地提出各种方案。这天,芳芳比任何时候都爱动脑筋。她说,在阳台上放一桶水,用一根长长的棍子穿过窗户去捅蜂巢。捅掉之后,蜂巢就掉进水里,马蜂也就淹死了。这个方案被刘杰否定了,他认为她不懂常识,马蜂淹得死吗?他说谁敢去捅啊?马蜂会通过窗户缝隙飞进了跟你拼命的。刘杰的话把芳芳吓得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芳芳想了想又说,到超市买瓶杀虫药,隔着纱窗对着蜂巢喷,一定能将马蜂全部杀死,然后再去彻底破坏它们的老巢。这个方案也被刘杰否定了。他说你能保证所有马蜂都被杀死?那些藏在蜂巢最里面的马蜂如何杀?芳芳被问得哑口无言。但她并没有被困难吓倒,依然在开掘她的智力,解决这个天大的难题。半晌,她惊叫起来,说有办法了。她说你用衣服把全身围着严严实实的,戴上手套,给蜂巢浇上汽油,然后把它点燃,一下烧得灰飞烟灭。这个大胆的想法让刘杰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芳芳能想出如此疯狂的方法。他一字一句地说,难道你就不怕把整幢房子一起点燃了吗?
无论是芳芳还是刘杰,他们似乎都最大限度地开动了脑筋,但却依然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在如何才能安全地捅掉蜂巢以确保人身安全这个问题上,他们始终一筹莫展。这个蓦然出现在这对年轻人视野里的蜂巢,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彻底把他们的生活节奏打乱了。刘杰和芳芳总觉得马蜂随时会飞进来攻击他们,甚至夺去他们的生命。特别是芳芳,这个纤细的女人在家走路时像个小偷,屏住呼吸蹑手蹑脚,似乎空气的振动会惊扰蜂巢里休息的马蜂,引起它们的不满从而招到伤害。
五天过去了,刘杰和芳芳依然没有找到方法弄掉蜂巢。那天傍晚,芳芳用充满胆怯的眼神远远地瞅着蜂巢,那些马蜂正肆无忌惮地在周围盘旋。芳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鸡皮疙瘩伴随着战栗布满全身。突然,一阵恶心袭击了她。芳芳严肃地对刘杰说,你必须得想个办法把蜂巢给弄掉,否则我们早晚会被马蜂蛰得面目全非。然后她重复了自己几天前提出的一个方案,让刘杰把自己裹严实,给蜂巢浇上汽油,采取火攻的策略毁灭那个潜藏着无限危险的蜂巢。芳芳的话让刘杰一怔,但他没同意也没反对。沉闷片刻后,他点了根烟,边抽边朝卧室走去。
第二天,刘杰不但没有将芳芳的提议付诸行动,反而做出了让她无法理解的决定。他冷静地对芳芳说,我要回家一趟。芳芳一楞,她问什么?刘杰说,回家,我想回老家一躺。刘杰的老家离这个城市有三百公里,芳芳从未去过。芳芳脸上的疑问更加明显了,她问回老家干什么?刘杰的目光顿时失去了色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但他却没有给妻子一个满意的回答。他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用充满哀叹的口吻说,突然想回去看看。芳芳的情绪立即激动起来,她红着脸梗着脖子说,干吗这时候回去?又没有重要事情。刘杰没有正面回应芳芳,他镇定地思索了片刻后,开始收拾回家的行囊。
刘杰完全置芳芳的责问与疑虑不顾,默然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很简单,就是些日常用品。从刘杰对行李的要求,足以看到他回家的急切心情。这一切芳芳都看在眼里,但除了在言语上进行干预之外,她不知所措。大概半个小时后,刘杰背着行囊,离开了家门。临走时,他用淡淡的口气说,我几天后就回来。
刘杰之所以这么急着要回老家,是因为蜂巢的出现使他陷入了漫无边际的回忆。回忆牵出的思考如一个强大的磁场,刘杰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铁屑,没有丝毫力气可以挣脱磁力的束缚。经过昨夜的煎熬,他做出了回家的决定。
汽车在高速路上如风一样的速度把刘杰带离了喧嚣的城市,当他目光散漫地盯着窗外飞快地移动的景物时,昨天夜里的思绪又翻飞起来。在漫长的夜里,刘杰的脑海里始终浮现出被马蜂蛰后的恐怖场景,一张张痛苦的脸不停地闪现、叠加、纠缠。最开始,刘杰看不清这些扭曲的脸是谁的。在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的牵引下,他开始寻找它们的归宿。尽管如此,在前半夜刘杰依然一无所获。大概两点以后,外面起风了。刘杰感到寒冷袭击了全身,他悄然地打了几个寒战。寒冷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一个人的名字迅速占据了他的脑海。张小波,刘杰轻轻地读着这三个字。声音中的怯懦在浓浓的夜色中荡漾开去,弥漫了整个房间。这使刘杰有种窒息的感觉。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一下身,又重复了一次“张小波”这三个字。记忆如潮水一样涌了进来,包围了刘杰。
张小波的脸最终在这个深夜清晰地出现在刘杰的脑海里了。张小波是刘杰的好朋友,儿时最好的玩伴。不过,自从刘杰离开老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甚至,远在大城市的刘杰没有再听说过张小波的任何消息。多年以后,出现在刘杰脑海里的张小波的脸,是一张被马蜂蛰得面目全非的脸。由于马蜂的毒性很强,张小波的脸肿得严重变形,眼睛、鼻子和嘴巴差不多都凹在厚实的肉里。晃眼一看,张小波的脑袋就是一个肉球。而造成这一切,竟然与刘杰的无知与自私有关。
多年前的一个冬日,刘杰和他的好朋友张小波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欢快地玩乐。金灿灿的阳光,穿过树叶渗透到有些潮湿的土地上,泥土的芬芳让这对少年沉醉。突然,刘杰看到一棵柳树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蜂巢。这个发现让刘杰兴奋不已,因为他一直对蜂巢感兴趣。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想研究蜂巢复杂和神秘的结构。于是,刘杰开始想办法把这个蜂巢弄下来。他想到用竹竿捅,用火烧,但这些方法都会破坏蜂巢。刘杰最后认为只有爬上树去把它摘下来。但是,面对这个住满了凶猛马蜂的蜂巢,刘杰胆怯了,恐惧在心里强烈地升腾起来。可他又不愿意放弃这个他见过的最大的蜂巢,这时他想到了张小波。他知道这个玩伴最听自己的话。
刘杰面对纯朴、善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张小波,如美丽泡沫一样的谎言一个接一个地从他的嘴里飞了出来。刘杰对张小波说,这个蜂巢可以卖很多钱,如果能弄下来卖掉,我们就可以买好高一堆连环画了。刘杰知道张小波喜欢看连环画,所以才抛出了这个诱饵。果然,这一下就把张小波的兴趣提起来了,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把蜂巢弄下来。刘杰说,这是棵不够粗壮的柳树,我比你重,如果我上去的话树会断的,要不你爬上去?刘杰的口气带着商量的味道,他认为这种虚伪的商榷可以麻痹对方。张小波有些紧张了,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害怕马蜂,听说蛰了会很痛的,而且还有可能被蛰死。
刘杰开始循循善诱,他说你傻呀,这是蜜蜂,又不是马蜂。接着补充说,蜜蜂是不蛰人的。张小波警觉地问了一句,是蜜蜂吗?蜜蜂不蛰人吗?刘杰肯定地回答说,真的是蜜蜂。蜜蜂只在花丛里采蜜而不蛰人。刘杰的语气让张小波相信了蜂巢里住的是蜜蜂,而不是马蜂,也让他相信了蜜蜂只采蜜而不蛰人。张小波开始行动了。这让刘杰心花怒放,他甚至在树下高兴地跳了起来。但是,张小波爬了一段树后又反悔了,一骨碌滑了下来。刘杰有些不耐烦地问,又怎么啦?张小波满脸委屈与怯懦地说,我害怕。刘杰立即把脸拉了下来,他说你怕什么呀?你还想看连环画吗?想看连环画就去把蜂巢弄下来。张小波看了看刘杰,开始飞快地往树上爬。不知是他害怕刘杰呢,还是对连环画充满了强烈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