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花和围观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长长的嘘声,甚至有人用跺脚、吐口水等举动来表示对江河的不屑。他们觉得这个蹲在树上的人实在太无聊了。他们唧唧喳喳的议论和讥讽的笑容似乎在疑问,不接受电视台的访问,不向人们解释你的表演,那你到底在做什么?难道你是个疯子?没过多久,大部分人用愤然离开表示了抵触和抗拒。他们之中,几乎没有人回头再看一眼表情木然的江河。印花用无奈的表情对江河说,你看,大家都走了。你不配合大家,搞得现在场面很难堪。难道你就想看到如此狼狈的情形吗?此刻,江河对印花的厌恶已经达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他摔掉烟头,咆哮着对印花说,滚蛋,全都给我滚蛋。
江河对印花咆哮之后,所有人就像是接到了某种命令,立即调头就走。印花走得很沉默,她没有采访到江河,心里还是感到遗憾。她无奈地对同事挥了挥手,低着头从江河的视野里消失了。江河看着树下那片开阔的空地,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到夜幕笼罩这个城市之前,江河的脑子一直处于空白状态。当他感受到秋日的寒气粘在皮肤上时,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进行一场精心准备的行为艺术表演。江河从水瓶里倒了一杯水,咕咚一口就喝干了。放下杯子,他半躺在这个临时搭建的房子里,任思绪随意流动。浓浓的夜色使整个世界浑然一体,江河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在这个城市生活已经好几年了,他始终觉得被一种无形的喧嚣包围着,生命处于严重缺痒的状态。现在,当他一个人孤独地窝在这棵不被人注意的树上时,心里竟然获得了宁静。这使得江河有了回忆往事的机会和力量。江河抬头看了看苍茫、深邃的苍穹,思维回到了多年以前的一个夜晚。到底是多少年前,江河自己也记不清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呜咽的寒风使年少的江河感觉到极度恐惧。那天晚上,到集市上做小本生意的妈妈很晚都没有回家。江河只有两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所以他对妈妈非常依赖。特别是在夜晚,如果没有妈妈,他甚至不敢独自一人呆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那时候还没有电话,江河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没有回家,他只得神情漠然地蹲在院子里,等待那个能带给他光明和希望的人。可是,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妈妈却不见踪影。江河感到孤独极了,白天一起玩的小朋友都各自回到家里了,回到了父母温暖的怀抱。他倚在墙壁上,小伙伴们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蜂拥地挤进江河的耳朵,钻进他的心里。与此同时,惧怕却像捣蛋鬼一样在江河脆弱的心底上蹿下跳,折腾得他心跳的声音像雷鸣。那天夜里,江河的妈妈因为生病在镇医院治疗,凌晨两点才回来。直到妈妈回来之前,小伙伴们的欢笑和对黑夜的惧怕一直纠缠着江河。此刻,天真无邪的笑容成了恐惧的发酵剂,无形中增添和放大了恐惧的威力。每一丝空气都化成了狰狞的脸,朝江河张着血喷大口。
江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了那个夜晚,此刻他才恍然觉得,也许自己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从回忆的深渊中挣脱出来后,江河感到非常疲惫。他想睡觉了。江河本想泡一包方便面以及吃点饼干之类的干粮再睡觉,但他实在太累了,两只眼珠子使劲往下坠,仿佛再不立即闭上就会脱离身体似的。江河丢掉已经打开的方便面,身体一倾斜就倒在睡袋上睡着了,就像一块石头沉进大海里了。
人生中这个奇特的夜晚,江河的睡眠质量并不好,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大概凌晨过后,他就渐渐脱离了沉沉的睡眠,尽管他依然非常疲惫,身体软得像滩稀泥。江河闭着眼睛,汽车声以及各种各样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在他的脑子里打转。江河仿佛觉得自己迷失在一片沼泽里,他使出浑身解数努力挣扎,但却越陷越深。慢慢地,他感觉喉咙受到强烈的挤压,身体里的气息越来越弱,就快要断气了。当江河彻底、决绝地告别昏昏沉沉的状态时,时间已是凌晨四点了。他爬起来,全身冷汗淋漓。江河抹了抹冷汗,拿出一根烟抽了起来。烟雾在清冷的空气中忧伤地四处飘荡,江河眺望着遥远的天边,天边摇摇晃晃令人头晕。
第二天,印花和她的同事没有再来纠缠江河了。这令江河感到有点意外,他以为印花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一定会与自己周旋一个月。昨天围观的路人也似乎约好一样,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有那么一瞬间,江河怀疑这是印花搞的鬼,她是在报复自己对她的冷落。不过,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他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无趣和无聊。江河蹲在树上,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每一个人的神色和背影都那样憔悴和倦怠。他感受到了孤独的强大,它们就潜藏、分散在空气中,然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袭来。滚滚车流和汹涌的人潮都与这个蹲在树上的人无关,即便是汽车的尾气和人们的呼吸也许会飘进江河的鼻孔里。江河点了根烟,坐在简易房子的边沿,双脚垂在那里。他就像小时候一个人常常坐在河边发呆一样,用两只脚的摇摇晃晃来计算着时间的流逝。江河家门前有一条曲折的小河,涓涓流水记录了他童年时代所有的惆怅与忧伤。那时候,江河一直想知道这条河的尽头在哪里,于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他沿着河岸向远方走去。但是,直到黄昏时分,他依然没有找到尽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在江河的记忆深处,最清晰的依然是孤独与寂寞。
江河的思绪陷入了一段漫长而久远的回忆,以至于他忘记了吸烟,长长的烟柱随时都会破碎。最终,透明烟火带来的疼痛才将他从记忆中拽回来。太阳出来了。这个灰蒙蒙的城市,一般情况,秋天里基本上见不到太阳。不过,突如其来的太阳带给江河的反而是落寞。他看了看漫天飞舞的碎花花的阳光,迅速把整个身子缩回到简易房子里去了。江河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接着闭上了眼睛。随后,他的思维进入了一个苍茫的空间。江河感觉这棵大树和树上的简易房子都飞起来了,他自己在这种飘忽中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小,最后竟然成了一粒尘埃。
第三天的情况与第二天一样;第四天的情况与第三天一样。在随后的二十多天里,除了一个人之外,没有谁注意到路边还有一个名叫江河的人在进行行为艺术表演。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就进入了江河的视野。江河发现对方每天都蹲在树底下,像是在守侯什么。经过几天的观察,他终于找到了秘密。那天上午,当江河丢掉一个烟头时,对方立即就冲了过去。那个乞丐捡起烟头,趁着还没有熄灭,就拼命地抽了起来。江河心理感到难过,他不知道对方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抽完烟屁股,乞丐又重新回到树底下,身体松散地靠在树上,呆滞的眼神始终集中在面前那块惨白的水泥路面。江河猜想,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平静的表情下会隐藏着怎样思维呢?此刻,江河特别想进入那个乞丐的内心,去探寻他的秘密。
时间又过了好几天,天空里突然飘起了连绵的秋雨。这增添了江河心里的惆怅。那个寂寞的黄昏,江河垂着脑袋对树底下的乞丐说,你从哪里来?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对方没有回答,陶醉于江河刚刚丢下去的一根完整的烟。从乞丐抽烟的动作看,他的烟瘾很大,他的口和鼻孔仿佛成了烟囱,浓浓的烟雾一个劲儿地往外冒。江河又问,你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你现在的状况与过去有关系吗?我看你每天都若有所思的样子,你到底在想什么?对方突然停止了抽烟,抬着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江河。江河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孤独和忧伤,但是他依然在等待一种更加明确的回答。不过,他什么也没等到。大概五分钟之后,乞丐迈着晃悠悠的步子从江河的面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