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当然印花也不在。除了偶尔一辆汽车旁若无人地奔驰而去之外,夜色与寂静使这里有点阴森与恐怖。但江河内心却无比火热。人生中一段奇特的经历马上就要开始了,他有种说不出的激动。江河仰着头看了看大树,即将用来表演的简易房子没有遭到破坏,这让他感到踏实。从产生表演念头到此刻之前,他一直都担心有人来骚扰他,甚至毁掉表演计划。所以,当印花以一种鲁莽的方式闯进江河的生命时,他是如此紧张与愤慨。江河看了看时间,现在才四点过一刻,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他靠在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在为表演做最后的准备。然后,他用力一跳,双手抱着树干,两下就蹿到房子里去了。江河蹲在里面,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江河把这个简易房子称作人巢,而这次表演也被叫做人巢。他非常喜欢用人巢这两个字来给这间房子和这次表演命名,人蹲在动物巢穴里的情景,一次次冲击着他的心灵,使他不得不进行这次注定会在他生命中产生重要影响和意义的表演。凌晨时分,江河悄然地开始了他的表演。江河孤独地蹲在逼仄的小房子里,他尽量让思维进入一个宁静的空间,他想像自己化身成一片羽毛在漫无边际的世界里飘啊飘,永远也不停歇下来。这个过程里,江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时间像夜色一样缓缓流淌,很快就过去了两个小时。昏黄、朦胧的大街开始慢慢变白,城市的喧嚣像潮水那样汹涌地蔓延开来。路人、汽车以及各种各样的嘈杂声伴随着浑浊的空气争先恐后地往江河的视野里挤。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气势汹汹地霸占了这仅有的空间。时间一晃又过了两个小时,没有一个人注意路边的那棵大树,更没有人发现树上的房子以及蹲在里面的江河。江河神情木然地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他希望能看透他们的内心,想去触摸他们的灵魂。可是,他发现自己与任何一个人的距离都是那样遥远。突然,江河内心的惆怅与忧伤迅速膨胀起来。他拿出烟抽了起来,希望悲观的情绪能随着烟雾消失在空气中。江河为这次表演准备了五十包烟。正在他抽烟时,印花出现了。
印花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那是她的同事,司机或者摄像师。江河看着他们步态轻盈,边走边笑,似乎还在回味某个令人捧腹的笑话。离表演场地还有几十米远时,印花朝江河这边指了指,一行人才严肃起来,加快了脚步。江河十分厌恶这群即将给自己的表演带来麻烦的人。从昨天到现在,如果算上在电视里看见印花,他和她见过三次面。仅仅是这三次见面,他就对她的印象非常糟糕。他觉得她是个面目狰狞的凶手,生硬、强迫地介入了他的内心,污染、抹杀了他表演的冲动和激情。江河看着印花越来越近,情绪也开始慢慢蠕动了。烦躁、恼怒,直到最终怒火中烧,江河用狠狠地摔掉烟头这个行为表示了他的不满和愤怒。只是,印花没有看见,谁也没有看见。
江河把眼神伸向遥远的远方,远方是错综的楼群和朦胧的天空。天空里没有白云、飞鸟以及一掠而过的鸽子。在江河眺望远方的过程中,只有无数只苍蝇和不知名的飞虫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这更加增添了他心中的烦恼。江河之所以长时间保持这种倔强的姿态,是因为他不想再多看一眼印花。但是,那位对这次表演十分好奇的女记者却没有冷落江河,她抬着头试探地问道,江河先生,没想到你的表演这么早就开始了。江河没理她,依然看着远方。印花又说,聊一聊你的感受嘛,我们交流一下。说着,她的同事就摆好摄像机,进入了工作状态。江河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弱小的动物,此刻正处在随时都会被绞杀的危险境地。他想阻止树下的那几个人,但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
于是,江河依然保持着原来的状态,尽管他的眼睛有些酸涩。印花走了几步,找了一个更方便看清江河脸庞的位置。她仰着头说,江河先生,要不我们先聊一聊你这次表演的初衷,你到底想通过这次表演表达什么样的主题?江河暗自想到,想以沉默来击退他们是不可能了。他想主动进攻,于是便说,没什么目的,也不想表达什么。印花见江河说话了,情绪顿时高涨起来。她连珠炮地说,那你是不是想借此炒作出名?或者你有什么心理疾病?你是不是本市人?你来自哪里?这些问题让江河的大脑有一种即将被撕裂的痛,他知道自己进入了她的圈套。江河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三位专家、学者在电视上的讨论。他觉得再说下去,只会将自己置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所以,江河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以沉默来对抗外界的攻击。
印花和她那抗着摄像机的同事的出现让更多的路人注意到了路边这奇怪的景象,他们纷纷停下来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伫足观望事态的发展。就像饥饿的苍蝇找到了臭味一样,人们顿时向江河蜂拥而来。江河还没怎么明白过来时,他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而且,看希奇的人只来不走,站在路边伸长脖子看着树上的江河。这已经严重影响了交通。江河的眼神依然放在遥远的一片蒙胧中,但是,游离的眼神却无法拒绝与阻挡声音从四面八方飘进耳朵钻进脑子里。自行车的铃声,汽车的喇叭声,路人的抱怨、聒噪和口哨,以及如空气中恣意地飘荡的尘埃一样的嘲讽和讥笑。突然,一个声音像闷棍一样从人群里飞出来。有人问江河,哥们,你这一个月在哪里拉屎撒尿啊?你这一个月想不想你的女人啊?此话一出,哄笑之声此起彼伏。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哥们,你说说啊。
江河的情绪明显受到了影响,他嘴角不停地翕动,喉结急促地滑上滑下,怒火就快要蹿出来了。他想还击那个无聊的人,甚至,那些最粗俗的语言已经在肚子里汹涌地翻滚起来。但是,印花的话及时地浇灭了江河的愤怒。她对着人群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要打扰江河先生,他在进行非常严肃的行为艺术表演,别说那些低级趣味的话。接着她又补充说,不要全都堵在这里,看完了该走的就走,该干嘛就干嘛去。说完,印花张牙舞爪地刨开人群,往前面移动着身体。她一边走一边对扛摄像机的大胡子说,这边来,这边位置好一点。
围观的人群面对记者的呵斥都有些胆怯,真的闪开了一片空间。印花招呼着同事摆好设备,看样子她想重新采访树上那个大家都认为很奇怪的人。从她自信的表情和干练的动作来看,她仿佛胸有成竹。看热闹的人也都安静了,他们从未在真实生活中看过记者如何采访与做节目,所以都在屏着呼吸等待这个神圣而光荣的时刻。印花抬头看江河时,脸上堆满了刻意讨好的笑容。她试图想通过这种看似谦和的微笑来缩短与他的距离。然后她说,好吧,所有人都安静了,我们开始认真、深入地交流和探讨你这次行为艺术表演吧。我觉得你有勇气做出这么有创意的行为,背后一定有丰富的支撑。我们电视台希望通过采访报道,让更多的人知道你的内心世界。印花突然对围观的人说,你们大家也都想知道,是吗?大家都拼命地点头。
江河非常讨厌印花煽动路人这一招,尽管他知道她不过是想为电视台弄点具有嚼头的新闻。但是,江河确实不想让这次表演成为大众视野里的公众性事件。这只是他个人心灵的冲动和欲望。让江河更加摸不着头脑的是,到目前为止他也不清楚到底是谁泄露了秘密,让印花和外界知道了自己的表演。为了让事态尽快平息,江河俯瞰着树下黑压压的人群,他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和立场。江河说,我不会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也不打算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表演目的。所以,你们都打消这个念头吧。说完,他又独自抽起烟来,浓浓的烟雾从口中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