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波一溜烟就爬了上去,双手只是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就坚决地伸向了蜂巢。可是,他紧接着就发出了一声惨叫。叫声把浑浊的空气震得如汹涌的波涛一样翻滚,也把刘杰震得接连后退了几大步。他眯着眼睛望着张小波,粗声大气地问,你在瞎叫啥?张小波嘟哝着说,我被蜜蜂蛰了。说着,他抱着树干滑了下来,“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刘杰立即冲上去,想知道张小波到底怎样了。可张小波却用两只手死死地捂着脸。刘杰看了看像死猪一样蜷缩在地上的张小波,又抬头望了望柳树上的蜂巢,一大群马蜂在蜂巢周围飞舞。刘杰在张小波周围转了好几圈,然后使劲地把他的双手拉开了。刘杰看到的是一张几乎完全变形的脸,他就快要认不出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最熟悉的伙伴了。他当时做了一个粗略的估计,张小波的脸起码被二十只马蜂侵略过。这个想法令懵懂的刘杰感到极度害怕,他甚至担心这会威胁到张小波的生命安全。
刘杰用颤抖的声音问,怎么办呢?你知道被马蜂蛰了之后如何解毒吗?张小波说不知道。但他的嘴巴已经严重变形,舌头似乎都打结了。所以,刘杰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慌乱的他又接连问了好几遍。最后,张小波只能抱着麻木的脑袋猛烈地摇了起来。这时,恐惧袭击了刘杰,他仿佛觉得张小波就要这样死去了。突然,一个念头迅即闪进了刘杰的脑海,他记得有人说过人尿可以解去马蜂的毒。沉思了片刻,他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张小波含糊地说了一个“不”。刘杰知道他嫌尿脏以及不好意思,但他知道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了。于是,他开始与张小波讲道理。他说,书上说人尿是最干净的,比我们喝的井水都干净。他又说你别不好意思,这样可以解毒,可以救你的命,你知道吗?为了增强说服力,刘杰又强调了一次是救命。他想,张小波是怕死的。就像相信蜂巢里是蜜蜂而不是马蜂一样,张小波又一次相信了刘杰。于是,刘杰扶着张小波向树林深处走去。
在树林里转了好久,刘杰依然没有找到树叶盛他的尿。刘杰不想直接对着张小波撒尿,他知道这会伤害对方的自尊。但是,张小波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厚实,这明显是马蜂的毒在作祟。如果再不进行解毒,后果真是有些严重了。情急之下,刘杰结结巴巴地说,要不我就对着你的脸冲。看样子张小波已经痛得难受极了,所以他想都没想就使劲地点了点头。他说,那好吧。于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天,这片阴森森的树林里发生了奇怪的一幕:刘杰掏出他的小鸡鸡,对着张小波那已经肿成一个大胖子的脸,把热气腾腾的尿撒了上去。而张小波蹲在地上的情景,好像是在害羞地洗着淋浴。他的双手笨拙而贪婪地在脸上搓洗,仿佛害怕刘杰的尿不能洗遍脸的每一寸肌肤。
大概半个小时后,张小波脸上的情况有所好转,红肿也慢慢消失了。夕阳的余辉给冬季的傍晚增添了丝丝温暖,但张小波独自蹲在树林里的身影显得格外苍凉。刘杰过去拉了张小波一下,可他依然委屈与尴尬地坐在地上。这对关系很好的少年在树林里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沉默,直到夜幕降临,倦鸟归巢。回家的路上,他们一前一后,相隔数十米。途中,刘杰开始觉得自己犯下了错误,并几次想为自己的无知与自私向张小波道歉。但是,刚刚萌芽的悔意,被他的倔强抹杀了。后来,刘杰因为张小波和自己的关系依然如初,便刻意将这件事情隐藏和淡忘了。
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它们现在却清晰地出现在刘杰的脑海里。这使得刘杰返回故乡的心情更加急切,他恨不得汽车能像飞机一样,展开双翼,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带回去。
经过几个小时的奔波,刘杰终于回到了承载童年创伤的地方。自从父母双双离开人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一切都恍如隔世。刘杰站在狭窄的村口,看见的是一座凋敝的村庄。他感觉不到这里有任何生活的气息。这时,那些炊烟袅袅,燕子翻飞的场景又不失时机地出现在脑海里,更加增添了刘杰的怅然与失落。
刘杰顺着记忆找到了张小波的家,低矮的土坯房不见了,换成了几间小洋楼。但他知道,这就是张小波的家。四周很安静,没有鸡飞,也没有狗吠。刘杰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张小波。没人应答,他又重复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几分钟后,屋内出来了一个瘦弱的女人。女人看了看刘杰问,你找谁?刘杰说找张小波。女人怔了怔问,你找张小波?接着她又说,你是谁?刘杰做了自我介绍。女人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但瞬间又恢复了暗淡。半晌,她才说了那句让刘杰心里产生痉挛的话。她说,张小波死了。刘杰顿时有种眩晕的感觉,但他立即稳定了情绪。
在女人夹杂中伤感与惊喜的热情中,刘杰进了童年玩伴的家里。女人一边带着刘杰参观房子一边问,你有多少年没有回来了?刘杰说十三年了。女人又问,你和小波的关系很好吧?刘杰想了想说,当然好。女人的脸露出了微弱的笑容。她说,我就知道你们关系好,要不然他不会常常念叨你。刘杰有些吃惊和担心,他对张小波把自己放心上感到惊讶,而他更担心的是,张小波是不是一直记恨着自己呢?好半天,他才从嘴巴里挤出一句,是吗?女人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是啊。
十三年后,当刘杰带着疲惫与悔恨重新回到故乡时,他要找的童年玩伴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只能在玩伴的妻子的讲述中,感受一些张小波的生活碎片。
女人说,张小波特别喜欢给她讲他的童年往事,比如捕蜻蜓、抓螃蟹、捉知了、扒鸟巢、逮麻雀。说话时,女人脸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她说,小波生前说这些时,都会开怀大笑,前俯后仰。女人接着说,小波说他是个笨蛋,而你的手脚确实敏捷得很。他说他只能抓住笨拙的螃蟹和拿几个安静地躺在鸟巢里的鸟蛋,而蜻蜓、知了和麻雀他却从未得手过。沉默着听了好半天,刘杰突兀地打断了女人的话。他问,小波没有说有关蜂巢的事吗?女人反问了一句,蜂巢?然后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重复地问,蜂巢?接着摇晃着脑袋。刘杰似乎不相信,迟疑了一下又问道,真的没有提到有一年冬天我让他爬到树上弄蜂巢的事?女人却把问题丢了刘杰,她问,你曾让他爬到树上去弄蜂巢吗?刘杰没有回答,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明白张小波没有向自己的妻子说起那段十三年后令他充满悔恨的往事。
从张小波家里出来,刘杰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向了那个深藏在内心的地方。那片树林还在,虽然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生机。萧条的景象暗合了刘杰此刻的心情。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他是来道歉与赎罪的。他知道现在已经迟了,但是,忏悔确实填满了他的胸膛。刘杰感到整个心房都涨得快要爆炸了。他踏着厚厚的树叶,就仿佛踩着漫长的岁月。树叶发出的声响让刘杰心乱如麻,细密的冷汗悄悄地爬满了额头。经过一段艰难的行走后,刘杰来到了那棵苍老的柳树前。柳树居然还在,他有些难以置信。不过,这倒为他的忏悔提供了感官的存在。
当年在这棵柳树上发生的事情如旋风一样刮进了刘杰的脑子里,他仿佛被抽走了脊髓一样软了下来。刘杰扑通一声跪在这棵老树下,尽管树上的蜂巢和张小波都不在了。他望着老树上那块斑驳的树皮,瞬间觉得树皮变成了张小波的脸。它扭曲、红肿,充满了马蜂的毒性。甚至,刘杰看见了马蜂围着张小波的脸叫嚣的恐怖场景。看着树皮,刘杰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眼泪中携带着对朋友的思念和对往事的悔恨。可当他定睛细看时,那依然是一块老得快要掉下的树皮。刘杰的心里感到极度空洞与失落。良久,刘杰把头重重地、长久地埋在地上。他想用这样的方式获得灵魂的救赎。恍惚中,他感觉有人在对着自己的脑袋撒尿。
直到夜幕完全把大地覆盖之后,刘杰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去。
在张小波妻子的挽留下,刘杰住了下来。他原本想立即返回城市,这里的空气让他的心隐隐作痛。但是天色已晚,没有车了。进屋后,一个小孩子出现在刘杰面前。他的神经顿时被刺激了一下,张小波的影子又跃入眼帘。在他妈妈的敦促下,小孩子生涩地叫了一声“叔叔”。这是张小波的儿子,八岁了,在村小读小学三年级。刘杰惊异于这个孩子与他父亲的相似性,他的眼神里也透着张小波身上特有的淳朴和善良。从他那轮廓分明的五官和言行举止上看,这简直就是张小波的浓缩版。刘杰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时候张小波也总是矜持地出现在自己身边。
夜色如潮水一样淹没了这个沉默与孤僻的村庄,夜晚静得让人发慌。刘杰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夏夜里蛐蛐的叫声让他心烦意乱。怀疑又开始在刘杰的脑子里泛滥起来,他想,张小波给他妻子说了那么多童年往事,他真的没有说关于蜂巢的事吗?他为什么不说呢?刘杰希望张小波能将那段经历告诉妻子,他想那样自己也许会好过一些。在床上躁动地躺了几个小时后,刘杰披起衣服,下了床,踱步来到房门前。他想再去问问张小波的妻子,让她再想想丈夫生前是否提到过那次让刘杰多年以后忏悔万分的行为。他担心张小波曾经说过这事,只是她记性不好忘了而已。可他最终放弃了。在屋内徘徊数遍后,刘杰觉得那个与张小波一样淳朴的女人不会撒谎。刘杰重新回到了床上,直到天亮也没有合上眼睛。
第二天刘杰匆匆地告别了这个村庄,临走时他看着张小波的儿子,想去摸摸他的脸。但他没有这样做,手在空中顿了顿,迟疑地缩了回来。刘杰的思绪又回到那片树林,他认真地对张小波的儿子说,千万别去捅蜂巢,马蜂蛰人挺厉害的。张小波的儿子很茫然,他不解地问,蜂巢?刘杰说是的。接着他又拍了拍张小波的儿子的脑袋,让他记住自己的话。然后,他怏怏地离开了。
回到城里时已是傍晚了,刘杰在楼梯上遇到了几个消防官兵。他隐约听到其中一个消防官兵在议论马蜂,竟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刘杰迫不及待地跑进家里,冲向阳台后他发现蜂巢不见了,空气中弥漫中浓烈的药味道。刘杰知道芳芳已经打电话叫消防官兵把蜂巢给剿灭了。他立即把脑袋伸进防护栏里,看到破碎后的蜂巢散落一地,几天前还充满生机和攻击性的马蜂气息奄奄地躺了一大片。刘杰长久地盯着眼前的景象,他怅然若失,不知所措。
让人感到惶恐的蜂巢终于剿灭了,但刘杰却高兴不起来。来回奔波已使刘杰疲惫不堪,蹲在地上的他仿佛是一只病入膏肓的猫,眼神黯淡地望着阳台,那个曾经给他和妻子带来无限恐惧的蜂巢已经彻底从生活中消失了。长叹一口气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