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但明白他们来的目的就是处理我的蒋氏农场。对我说话的那个人比我还瘦弱,从他的口气看,应该是这队人马的领导。他问,你姓蒋?我说是的。他又问,这个农场是你建的?我说是的。他说,那好,因为你是违章建筑,而且饲养家禽给人们带来了健康隐患,所以你必须拆除。我没说什么,眼神落在鸡笼子里。所有的鸡都看着这群陌生的闯入者,只有其中一只看着我。鸡的眼神与我的如出一辙,闪烁着无限的迷惘。我的意识模糊了,在朦胧之中,我听见了他们离开的脚步声。那个看似领导的人最后离开,出门后他又回头朝我吼了一句,一个星期之内,你必须拆除,否则后果自负。
太阳突然钻进了云层,气温陡然降了下来。我的身体有些僵硬,顺势席地而坐,寒冷顺着脊椎往上爬,朝脑门冲去。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连串寒战。当身体重新有丝温暖时,我看见李馨正在门口看着我。恍惚之中,她的神情与我妈妈的一模一样。片刻后,李馨朝我走来。她伸出白皙的手,使劲地拽我。她说,起来啊。说完,她更用力地往上拽。后来,我像个迷路的小孩,跟在李馨的身后,回到了客厅。李馨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她给我泡好茶,挨着我坐在沙发上,把她的小手放进我冰凉的手里,一股暖意传递到我的心窝里。时光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我们都处于豆蔻年华。
一个星期,这个残酷的时间概念不断地在我的脑子里闪现。我对李馨说,他们只给了我七天。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却充满了无助的关怀。不过,微弱的光芒难以照亮我灰色的世界。我向单位请了病假,推掉了几个作家朋友的聚会,并关掉手机切断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把全部精力和思绪都放在蒋氏农场里,进行着一场别具意义的祭奠。
十二月了,偶尔温暖两天的气温又降低了,早晨起床后,蒋氏农场里随处可见厚厚的冰渣子。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过冰霜了,在城市的柏油水泥路上,一切都是灰色的。我想,从今以后很难再看见让人又爱又恨的冰渣子了。
我恋恋不舍地在蒋氏农场里徘徊,从东走到西,从南来到北,用细微的脚步铭记着这段美好的岁月。但是,晨昏的交替无时不在告诉我,蒋氏农场即将消失了。看着这些自己亲手建造的物件,看着曾经带给我安慰与快乐的生灵,我有说不完的话。我想告诉它们,我并非真的要靠它们生活,蒋氏农场的存在,不过是我对抗的一种方式罢了;我的内心被忧伤与惆怅堵塞;我的精神世界里充斥着矛盾与忧郁。但是,我却没有说出口。这些话如一股神秘的气流,在我的体内循环了一圈后,又被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了。我能做的,只是长长地叹息。
时间紧迫得让人受不了,无形中有股力量在敦促我。我开始拆除蒋氏农场。这是一场毁灭。动手之前,我懦弱地站在门前,犹豫着不知从哪里下手。李馨想帮我,但我拒绝了她。我决绝地说,不允许你动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她看了看我,自讨没趣地站在旁边,干涸的眼神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又看着头顶上灰色的石棉瓦。
我给之前运砖的那个司机打了电话,让他帮我把鸡、兔子和鱼运到三圣乡的农贸市场。对于我的举动,李馨很是不解。她问我,你干吗要卖掉它们?我没有理她,挂掉电话之后就忙开了,对方说半个小时后就到,我得提前收拾。李馨自言自语地说,你费尽心思地自建农场,目的就是自给自足,虽然不能长期坚持下去,但短期目的也算达到了,可你为什么又不吃自己养殖的这些鸡、兔子和鱼了呢?我还是没有回答她。李馨不会懂得我的,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的情况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在我们之间,有一堵无形之墙。我们各自站在墙的两边,能够看到对方,但却无法真正融入一体。半个小时后,就在司机走进蒋氏农场时,我全部收拾妥当。
这次去三圣乡的心情与上次完全不一样,上次带着无限的希望,这次却是绝望充斥全身。一路上,那个看上去木讷的司机对我不停地唠叨经济危机。他口若悬河,听起来有些道理。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口气会如此失望。我本想安慰他几句,但终究是有口难言。时间的脚步仿佛变快了,没过多久就到了上次这个农贸市场。
我小心谨慎地寻找着买主,不想把它们随便丢给别人。这些喂养已久的生灵,与我有着特殊的感情。我希望它们有个好的归宿。但是,我也明白这是不能苛求之事。带着这样矛盾的心情,我反而更容易地完成了交易。我没看清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拿了多少钱。总之,我极不情愿地接过对方的钞票,灰溜溜地逃走了。
我迫不及待地赶回了家,想用最短的时间把蒋氏农场拆完,尽量不留痕迹。当我重新走进那片曾经让我迷醉的天地时,狼藉之象已然可见。酸楚立刻在心里泛起,眼泪在眼眶里肆无忌惮地打转,但终究没有掉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了不再落泪。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我一鼓作气彻底把蒋氏农场解决了。首先,我把蔬菜拔光了,送给我常去买烟的那位老大爷了。对方身上洋溢的热情让我感动,每次把烟给我时,都要不厌其烦地劝戒我少抽烟,尽量不抽烟。然后,我联系了几个工人,把楼顶上的砖块、泥土以及废弃物全部搬走。最后,头顶上的石棉瓦也被清空。李馨异想天开地对我说,不要拆石棉瓦,夏天时正好在这里纳凉、喝茶。几个工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瞟了李馨一眼,然后转身一挥手臂,劈里啪啦的声音就传开了。
要毁灭一样东西,真是太容易了。当初建造蒋氏农场时,耗费了我太多心思与精力。但是,这次拆除时,几乎是眨眼之间一切都消失了。冬日的暮色总是这样忧伤,打在我的脸上有股难以言表的寒冷。我站在完全暴露在苍穹下的楼顶,恍然如梦。我点燃一根烟,在楼顶上彳亍、徘徊。当眼神无意间看到忘记拆掉的“蒋氏农场”这块牌子时,感到陌生与错愕。我默默地看着它,竟然想不起这里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招牌来。我抬起头来,想要在茫茫夜里寻找答案。但是,我的眼神却没有伸到深邃的天空,而是被一片飘荡的鸡毛抓住了。鸡毛在半空中飘来飘去,却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视线。它就像是在我面前做着某种表演,牵引得我的眼睛在冬日的夜晚跟随着它的飘荡晃来晃去。
这是个特殊的夜晚,我和李馨都失眠了,躺在床上像两条沉默的蚯蚓。屋子里一片死寂,冬季的冷空气在我们之间流淌。我猜李馨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整个夜晚她都有表达的欲望。但是,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过只言片语。过了片刻,我感觉有一只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摩挲。轻轻地,温柔地,从手臂到胸膛,然后沿着腹部向大腿滑去。李馨的手由冰凉变得温暖起来。最终,那只火烫的手移到了我的敏感部位,我感受到了她的温暖与力量。我的身体仿佛添加了某种神秘的发酵剂,瞬间就膨胀起来。进而,我全身立即变得无比滚烫,细密的汗水在额头悄悄地冒出来。我迅猛地翻身,把一团欲望之火投向了李馨。这两块寒冰,即刻在大火之中融化了。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过爱了。这个夜晚,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燃烧。
我过上了庸懒、空虚的生活,行尸走肉般游弋在这个雾茫茫的城市中。工作时就按时上班准时下班,不工作时就呆在家里,靠着阳台抽烟、发呆,到楼下闷闷不乐地散步。我爱上了行走,与我的父母一样。但是,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也不留恋这个城市的细节;我甚至觉得脚底没有落在地上,而是飘在空中。
突然有一天,我觉得自己走进了那部《新人生》,主人公的血液仿佛流进了我的身体。经过这段奇特的日子之后,我从一种迷惘与空虚,走进了另一种迷惘与空虚。新的迷惘与空虚让我更加不知所措。那些漫步街头的日子,我不止一次地想要回到先前的生活,回到曾经的迷惘与空虚中。但是,我回不去了。我就像被一种发射装置送进了另一个星球,生活在陌生的环境里,呼吸着与身体相互排斥的气体。我隐约感觉到,自己随时都可能窒息而亡。
《乌有之乡》被我搁置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将它写完。那些精美的构思依然躺在我的脑子里,但是,我却没有提笔继续写作的冲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只得将小说的结尾在心里默默地重复。
冬季快要熬到尽头了,空气中的凛冽慢慢减弱。我的生活状态依然委顿,没有好转的迹象。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大街小巷里转悠,像只心思散漫的蚂蚁。李馨在股市里没有太多收获,也没有寻思着继续做生意。但是她变了,蓦然间以另一个形象出现在我面前。李馨对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关切,热情得有些失真。很多时候,我都怀疑眼前的女人是否是自己的妻子。李馨对我说,你该好好写小说了。我诧异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馨继续说,我想看到你以前那种醉心于创作的样子,很迷人。
春天终于来了,明亮的阳光让人心旷神怡。按照计划,我准备在春季里重拾《乌有之乡》的写作。但是,当我整理思绪欲重新接上作品的命脉时,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乌有之乡》后面的构思让已完成的部分完全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当我坐到电脑前准备将构思转化为文字时,前面所写的内容就自动化为乌有了。我看着那些文字,就像在审视一张白纸似的。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与忧伤。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始终在寻求解决之道,但无奈找不出一条妙计。
时间的脚步在春季里变得无比轻盈,两个月转瞬即逝。《乌有之乡》的写作依然如泥沼一样困扰着我,让人难以自拔。慢慢地,《乌有之乡》这部作品在我脑子里变得模糊起来。我不仅记不清前面所写的内容,就是曾经清晰地铭刻在脑海里的关于结尾的构思,也逐渐斑驳起来。我似乎患上了健忘症,而且越是记得牢固的东西,遗忘得越干净。后来,我彻底遗忘了《乌有之乡》,甚至自己什么时候把它从电脑上删除了也记不起来。如今,在我的意识中,《乌有之乡》从未存在过。三月的一天,李馨对我说,《乌有之乡》写完了吗?我茫然地看着她,脑子里浮现出的是一团蠕动的雾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