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声让我变得警惕起来,当我置身于院子里时,总感觉人们都在议论我,空气中到处都是对我指指点点的手,以及那些嘲笑的眼神。我一直习惯于边走边思考,很多出奇不意的创意都来自于漫步之中。但是,现在我一到小区门口时,就不得不加快脚步,像个被监控的人,害怕别人的注目。有时候,我真想看看物业管理公司的监控录像,想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狼狈的样子。
这段时间,我的人生发生了很多没有预想到的改变,心神不宁的我也就没有了创作热情。虽然《乌有之乡》的故事脉络非常清晰,而且它一次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就像是在催促我赶快动手写似的,但是,我却没有继续写作的欲望。我的身影大部分时间都在蒋氏农场里,我比任何时候都珍惜这片难得的家园。那些欢快的动物和茁壮生长的植物,如一张滤网,曾经无数次滤去了我心中的烦忧。不过,如今心里的烦恼总如浮云那样挥之不去。
我和李馨经过一场暴风雨般的争吵之后,又陷入了惯常的沉默。一天二十四小时,我们的世界里总是一片死寂。以前,我沉迷于这样的寂静,因为这让我的内心更平和。不过,现在我却害怕了。在这令人恐怖的沉默中,我不知道下一次爆发在什么时候。
形形色色的梦一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今,它却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与肆无忌惮。之前的梦境大部分都是追逐、杀戮、迷失、寻找,以及一些莫名其妙、险象环生的场景。但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蒋氏农场成了我梦境的主角。这样的梦做了一个又一个,蒋氏农场以各种各样扭曲、破碎的样子出现在梦境里。梦没头没尾,仿佛是某个被定格的电影画面,蓦然地闯进我的梦里。正在我怅惘地审视着那片狼藉的楼顶时,我就回到了现实,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多么希望梦境能够延长,让我知道它的来龙去脉,但是,愿望从来没有实现。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李馨专注于股票,我除了上班以外,就是站在农场里发呆。生活成了一潭死水,散发出使人委顿的气息。我想起了父母,他们回去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过得怎么样。我想给他们打个电话,但却仅限于想一想,那串电话号码一直没有拨出去。我不知该如何向父母描述我的生活与心境。
更大的麻烦在我漫不经心的时候袭击而来,它仿佛是夏日的惊雷,虽在意料之中,但却难以承受。那是个周末的上午,天空里有灿烂的阳光,可气温却很低。最近几天,天气预报发了寒冷预警,温度也确实降低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头天晚上,我把《新人生》读完了,陪着主人公走完了一段奇特的人生。这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耗费了我太多阅读精力,十行一回头的阅读方式也是头一遭。每读完一段,我都要倒回去复读,仔细寻找作者文字背后的深远意义。掩卷的那一刻,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半天没有从作者描述的世界里挣脱出来。抽了一根烟后,带着充实、满足和疲惫睡了。我似乎觉得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个没有做梦的夜晚。第二天上午,一阵急促、猛烈的敲门声把我从熟睡中惊醒。
我穿着睡衣跑去开门时,心里还在瑟瑟地嘀咕着谁这么不懂礼貌,有门铃不按却如此粗暴地擂门。当门闪开一条缝隙后,我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在我脑子里迅速翻转,几秒钟时间,我便为它找到了准确的身份。她是居委会主任,不久前,我躲在墙角处听到了她对我的嘲讽。在她的口中,我是个十足的怪人,或许还是个神经病。我记不清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只是感觉脑子里乱成一团。居委会主任对我说,有人向我们举报投诉,说你在楼顶上私自养家禽,弄得乌烟瘴气。不仅污染了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还给大家带来了安全隐患。希望你能照顾大家的感受,把你的农场拆除了。她停了停,又郑重其事地补充说道,我们要共同爱护人类的美好家园。
那个满脸疤痕的女人盛气凌人地说完就走了,我对她的腔调十分厌恶。我发疯似的把沉重的防盗门关上,发出的声响把李馨吵醒了。她顶着一头乱发跑到客厅来,询问我到底在搞什么。我说,这么好的天气,却被一个疯子给搅乱了心情。她惊呼起来,真的以为那些在大街小巷乱窜的疯子来敲了我们的门。李馨冲到门前,把惺忪的睡眼放在猫眼处,沉默着看了老半天,然后又沉默着回到卧室睡觉去了。现在,李馨跟我一样昼伏夜出,一般都是中午才起床。
我再也没有继续沉睡的心情了,尽管自己的双眼皮依然很疲惫。我瑟缩地穿好衣服,坐在客厅里抽起烟来。透过冬日的阳光,我看见烟圈里藏着无限的烦恼与愁绪。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了我欣赏冬日暖阳的心境,沮丧占据了我的心灵。一根烟抽完之后,我的手又伸进了烟盒,但这一次我什么也没有抓着。手指头悬在空荡荡的盒子里,不知该做些什么。半晌,我把烟盒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然后,我下楼买烟去了。可是,这包烟却没有买回来。
走到二楼时,我透过楼梯处的洞孔看见院子里站满了人,大概有几十个。最中间的那位,就是刚才对我训话的居委会主任。此刻,她正在激情地对大家宣讲环境卫生与健康。她对大家说,那些家禽就像一颗炸弹,说不一定哪一天就会爆炸,爆发出威胁大家生命的禽流感。她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她说,难道你们忘记了吗?前两年禽流感是多么恐怖啊。正是因为这场前所未有的疫情,本市才规定三环路之内不能进活家禽和牲口。可是,现在竟然有人堂而皇之地在楼顶上搞了个农场,你们说该不该拆除啊?
大家一呼百应,群情激昂地要求拆除我的蒋氏农场。我看着这个场景,脑子里不断闪现某些电影画面。在真实生活中,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么真切的场面,而且他们针对的目标就是我自己。我蹲了下来,用空洞的眼神望着这一切。神情恍然的我,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这时候,楼梯间有脚步声传来。我没有回头看到底是谁,我没有了这样的力气。
我转身往回走,买烟的事情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此刻,我又听到居委员主任的声音。她说,何况,他还独霸了我们的空间。楼顶属于大家,他凭什么一个人占着?我们一定好好维护自己的权益。又是一阵热火朝天的附和。我提着沉重的步子上楼,每走一步心里都会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感觉心脏快要掉在地上了。
李馨还在睡觉,她并不知道我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没有烟抽的忧伤日子竟然是如此难以度过。太阳越来越大,可我感觉屋子却越发冰冷。我站起来,在客厅和书房之间走来走去,像只六神无主的麻雀。焦灼、慌乱以及对未来的无法预料,让我感到异常空虚。
半晌,我又重新回到沙发上,让身体尽量处于松弛的状态。身子骨的反应告诉我,自己的疲惫快到极限了。躺在沙发上,我的思绪又胡乱飘飞起来。从当初忽然而至的念头,到向亲人和朋友说起时遭受的冷眼,再到辛苦建设蒋氏农场,以及最终置身于农场里的快乐日子,它们如电影片段那样缓缓地在脑子里流淌。我无比怀念那段身心安适的日子,但是,从今以后也只剩下怀念了。
我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躁动的情绪也慢慢平复,心中明白蒋氏农场存在的时间不多了。说不一定,明天或者今天下午,就会有人强制性要求我拆除。刚才看到楼下那些激动的人群,我就知道了结局。这样的心绪让我感到异常寒冷,斜躺在沙发上瑟瑟发抖。李馨起来了,我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指针刚好停留在十二点的位置上。她问你怎么啦?我没有回答。她又问你这是怎么啦?我依然没有回答。她着急起来,绕过茶几来到我身边,扯起嗓子眼大声地问道,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猛然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用生平最大的声音朝李馨吼道,他们要拆除我的农场,我辛苦建立起来的家园就要毁灭了,就要完蛋啦!
我的歇斯底里把李馨震慑住了,她从未见过我如此愤怒过。她平静地坐了下来,温柔地挨着我,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抬头看着她时,发现她的脸上隐约洋溢着胜利的窃喜。我并未因为她的表情而感到厌恶,对于蒋氏农场,李馨从头到尾都是反对的,如今要拆除,她理所应当高兴才是。而且,我也明白了她不可能是告密者,我们毕竟是夫妻一场。我想,这件事情原本就没有告密者。
尽管我已经预料到了事情的结局,但进展的速度还是让我惊奇。中午时分,我来到蒋氏农场,无比留恋地漫步其中。就在这时,我听到楼梯里有人走动的声响。从凌乱、嘈杂的脚步声中,我知道不少于十人。果然,就在我的猜测刚刚结束时,那扇虚掩的铁门就打开了。门“咣”的一声砸在墙壁上,铁锈在空气中肆意地飘荡。瞬间,一行数十人鱼贯而入,闯入了蒋氏农场。我看着陌生的人群,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身体倚在墙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