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馨的主要精力全部集中在生意上,她不想让自己苦心经营的事业在金融海啸中死亡。我再一次表示愿为生意出谋划策,但依然被她拒绝了。我看着她决然的表情,心中怅然若失。我的身影又出现在蒋氏农场里。尽管时值严冬,但农场里却是一片欣欣向荣。买回来时才拳头般大小的鸡,如今已经羽翼丰满,时不时还能听到它们的歌唱。经验告诉我,母鸡唱歌表明它快到生蛋的时候了。这让我异常兴奋,双手暗自紧紧地握了握,为自己打气。那些鱼儿也渐渐长大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吃新鲜的鱼了。还有那些兔子,每当我看着它们,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山珍美味,口水也会疯狂地漫溢。对于蒋氏农场,另一道风景就是那些鲜活生长的蔬菜。无论天气多么寒冷,每当我看着它们,就会有春意盎然的温暖。
我的创作激情又一次澎湃起来,我要让《乌有之乡》这部奇特之作尽快完成。《乌有之乡》寄予了我太多思想。我害怕自己的思维某一天被大街上刺耳的刹车声震断;我害怕奔涌的文思莫名其妙地枯竭;我担心自己突然间就再也写不出来一个字来了。
在那个深秋的夜晚,蒋林从一场荒诞中突围而出。失望与伤感袭击而来,使他又陷入了另一场心灵的包围。蒋林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闪念之中,他有了放弃的想法。自责与嘲讽在心里慢慢泛起,他自问这次行动的意义。此时,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理想主义在喧嚣、浮躁的城市中,显得那样格格不入。蒋林望着闪烁的霓虹灯,觉得自己是一只掉入荒原的乌鸦,茫然而不知所措。
蒋林继续朝前走去,他在迷失中随便挑了个方向。走过一条声色犬马的大街,穿过一条促狭、幽暗的巷子,蒋林来到了一座立交桥下。那里坐在几个无所事事的人,他们东张西望,似乎在搜寻某个急于下手的目标。蒋林呆立片刻,转身离去。
时间来到了晚上十点,蒋林不知道自己已走过多少条大街,穿过多少个巷子,当他来到一个公园时,才看到钟表上指针所显示的时间。此刻,这个开放式公园灯光昏幽,一片死寂。蒋林的心里蓦然升起一丝希望,他想或许这正是自己费尽心思要寻觅的地方。带着这个隐秘的念头,他急步走了进去。
蒋林对这个公园并不陌生,以前曾来过几回,但夜里十点到访却是第一次。这让他心里充满了好奇。公园很大,当中有个湖泊,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里总是聚集着打牌喝茶的人。蒋林沿着湖泊随意地走着,湖面有冰冷的风吹拂过来。他打了几个寒战,单薄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中摇摇晃晃。蒋林停了下来,坐在路边的凳子上抽烟。烟雾在浓浓的夜色中被稀释得难以看见,但通红的烟头却散发出诱人的光亮。
在一根烟快要抽完时,蒋林看见湖泊对面有个小山坡,山坡上隐约有连绵起伏的树林。在深秋的夜晚,那片树林带给人无限的遐想。远远望去,如一幅悬挂在夜色中的风景。蒋林不由自主地迈开了脚步,朝彼岸走去。
蒋林绕过一间咖啡屋,穿过一个有些凌乱、肮脏的运动广场,踏过那段木板桥之后,便来到了山坡脚下。这不过是建造公园时特地留下的一个小土堆,再种植些四季常青的树木,看上去便是城市中难得的一处人间仙境。蒋林做了一个深长的呼吸,带着朝圣的心情朝山坡上走去。
不到五分钟时间,蒋林就爬到了顶端。草地中间伸出来的这条弯曲的小路,还没有让他体味到漫步的快乐就到了尽头。蒋林有些失落,顺势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手中又自然而然地燃起了烟。抽着烟,他把整个身体倚在了靠背上,闭目冥思。蒋林的思维下意识地活跃起来,他认为此刻到了认真思考自己这次行走的初衷了。无论如何,当时间宣布这一天即将结束时,得为自己的行动做一次总结。
就在蒋林准备感受现在是否身心安适时,一个女人的呻吟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感到奇怪,甚至内心里有一丝惊惶。蒋林一直以为此处只有自己一人,没想到自己的所思所想竟在旁人的窥视之下,鸡皮疙瘩迅速在身上遍地开花。呻吟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蒋林的心里立即升腾起一股恶臭,他对那对不知名的野鸳鸯充满了仇恨。报复的情绪像一个调皮的小孩,指使着他进行反击。蒋林咳嗽了几声,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干扰离他不足二十米的偷欢者。那对男女发现了蒋林这位不速之客,不过,面对那一连串咳嗽,他们不但没有停下来,而是发出了更加撩人心魄的欢叫。蒋林无可奈何地站在子夜的漆黑里,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就当我沉浸在创作的快感中时,现实中发生了太多变故。李馨的生意倒闭了。当她向我说起时,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我从小说中全身而出,把身心拉回到让人心慌意乱的现实世界。我试图用语言去安慰李馨,我想这个时候她一定非常需要我。但是,我却突然失语了,在小说中妙语连珠的我不知道该对自己的妻子说些什么。好半天,我终于找到了只言片语。可让我错愕的是,我张开嘴巴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李馨就哇哇大哭起来。
李馨的哭声如一场猝然而至的瓢泼大雨,让人无法躲藏。更何况,我根本不能躲藏。我站在屋子里,呆若木鸡。不知过了多久,李馨的哭声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最终慢慢停了下来。我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她,她长长的眼睫毛像是挂着雨滴的屋檐。我陷入了说还是不说的尴尬境地,并试图希望这件事情就此慢慢过去。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太简单了。沉默了片刻,李馨就唠叨起来了。她说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苦心经营那么多年了,我对这份事业有非常深厚的感情。李馨抽了抽鼻子,接着她说,我努力了,这段时间,我想尽了办法。我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一直挣扎到最后,但是,最终还是倒下了。
我过上了一段终身难以忘却的沉默日子,我和李馨都变得无所事事了。没有生意可做的李馨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看股票,可是,全世界都对经济预期持悲观态度,股市根本没有太大的起色。而我,也迷惑于现实的困顿之中。我觉得自己是池子里的一尾鱼,无论怎么游也逃不出池子的四壁。我左冲右撞,最终却落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于是,我停了下来,躺在那里用沉默来消磨这冗长的岁月。奇怪的是,这段时间里,我和李馨的感情竟然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这期间,我听到了外面的风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蒋氏农场已经名声在外。那天下班回家,当我急匆匆地走在小区里时,隐约中听到背后有人在议论我。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议论声却瞬间中断了。背后被人指指撮撮就好像是在饭里吃到了苍蝇,毛骨悚然的感觉一下就流遍了全身。我迅疾跑开了,但在不远的墙角处,又机灵地停下来躲在角落里,想知道他们还会说些什么。这是我有生之年最有心机的一刻。就是这个时候,我知道人们已经悄然地讨论我和我的蒋氏农场了。
他是科学家吗?莫非是在进行动植物研究。不是,听说在一家杂志社上班。杂志社的人应该专心搞采访和写作啊,怎么一天到晚忙着养牲畜种蔬菜,要种庄稼就回乡下嘛,城市里又没有地,听说他老家在农村呢。我猜想他是不是犯了神经病,那个人挺奇怪的,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独来独往,感觉他从未与院子里的人说过话。哈哈哈,你他妈的才是神经病,不要在背后这样擅自乱猜好不好?哈哈哈……
张狂的笑声如冲击波一样向我扑来,恍惚中就像是发生了地震,墙体有沙石掉落的迹象。我怔了怔,如落败的狗一样逃开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继续讨论我,到底还说了些什么。上楼的时候,我纳闷的是,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个问题似旋风一样盘旋在脑海里,我蓦然感到一阵眩晕。尽管我思前想后,但依然没有找到答案。不过,当我打开门时,看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我发现了李馨眼神里的异样,但具体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忙不迭地问,是不是你对别人说了我的蒋氏农场?李馨说你怀疑我?我继续问,到底是不是你?李馨说你真的怀疑我?我对这样的纠缠厌恶极了。我没有忍住在心里滚涌已久的怒火,跳起来咆哮道,如果不是你对别人说,外面怎么知道我在楼顶上搞了个农场?李馨被我的怒火震慑住了,她面带怯懦,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呀。我继续咆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突然,李馨一改先前软弱的口气,她针锋相对地说,我真的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谁愿意提你那档子事啊?
我找不出还有谁会向外界透露我的秘密,我相信已经回到乡下的父母不可能这样做。那么,李馨就成了惟一的嫌疑人。不过,无论我以怎样的口气逼问她,她都没有承认。而且,我的态度越坚决,李馨的还击也同样坚决。为此,我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近段时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与李馨沉默相处,所以,突如其来的冲突让人难以置信。或许,正因为这样,争吵的激烈程度也可谓前所未有。李馨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把生意关门的怨气全部发泄到了我的身上。原本气势汹汹的我,最终却被蹂躏与宰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