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创作和经营蒋氏农场是我心灵的两种守护。只有从事这两样工作,我才不觉得浮躁、慌乱,我才能与充满物欲的世界保持距离。冬天的脚步比我想像的要快很多,没过几天,树叶差不多已经掉光了,只剩下一棵棵斑驳的树干,凋敝得让人难受。《乌有之乡》的创作,蒋氏农场里那些欢快的鸡、鱼和兔子,以及那些茁壮成长的蔬菜,使我的脑子里常常浮现出的是生机盎然的景象。现实世界是一片冬日萧索,而我的精神世界里,却是春暖花开。
我的内心越是和谐,我与家人的关系就越紧张。这种情形就仿佛有两根巨大的绳索,一头拴在我的脚踝,一头套在我的头上,然后两边用力,一定要将我分裂似的。我尽量避免自己被撕裂,于是,我心平气和地与父母和妻子交流,以期获得他们的理解。但是,事情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我和他们的关系,正以难以想像的速度背道而驰。
尽管全世界都在极力抢救金融市场,股市也象征性地进行了回暖,可是依然阻止不了金融危机对实体经济的危害。李馨在股市上小有斩获,但是,她所经营的服装生意却比冬日的气温还寒冷。我和李馨有相当长时间没有认真地交流了,当我再次端详她的脸庞时,发现她瘦了,清癯的脸上散发出忧伤的光。
我带着玩笑的口气问李馨,怎么啦?股市不是涨了吗?怎么还绿着一张老脸?这句话犹如一根导火线,引爆了积压在李馨心底的怒火,她疯狂地向我宣泄着心里的郁闷。她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关心我啦?我还以为你从此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呢。说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若有节奏地挥舞着。李馨借题发挥,她说,你看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从第一天写小说开始,我就不支持你,但是,你却倔着性子写了下来。你看看自己那些让人压抑、郁闷的文字,有多少人看呢?曲高和寡,这个道理你不懂吗?这就算了吧,这么多年的反对也没有效果,就只好放任自流了。可是,你又搞起农场来。太荒唐了,简直荒唐到不可理喻。好吧,你搞就搞吧,没想到你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耗进去了。你每天都跟那些鸡、兔子和鱼,还有那些禾苗们打交道,还有时间关心我和这个家吗?
李馨的语速快极了,我能够感觉到空气中飞舞的唾沫星子,以及她话语中的火药味。这个夜晚,我没有再跟她说一句话。我不过是关心一下自己的妻子,却遭到了对方的炮轰。她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对我的人生和内心世界做着总结与猜测。我讨厌这种擅自揣度。我默默地拿出烟,默默地抽着。
其实,我当时并不知道李馨的生意濒临倒闭。后来,妈妈才对我说起,李馨为此苦恼很久了。妈妈告诉我,李馨这段时间没在家炒股了,她在极力挽救即将关门的生意。听妈妈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事情到了非常严峻的地步。当我看着李馨疲倦的身影时,想与她谈谈,共同度过这场危机。但是,她却没有给我机会。李馨拒绝了我。事实上,我是想告诉她,写作和农场,是我的精神需求,是我生命的必须。不过,我有责任、义务,也十分愿意和她承担所有的生活。
冬天的脚步真是太快了,清晨时能在蒋氏农场里发现结冰的迹象,绿油油的蔬菜叶子也熬不过严寒的摧残,没有了往日的清新。我看了看日历,现在快到最冷的时候了。我和李馨的关系,仿佛也走上了一条不可挽回的道路,不知道能否熬过这个冬季。我们开始频繁地争吵,往往是一次交流还没有开始,就先交锋了。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毕竟,我爱这个家,我珍惜与妻子这段青梅竹马的感情。
现实残酷得让人窒息,我在物质世界里气喘吁吁,举步维艰。于是,我的精力自然而然地集中到让我无比痴恋的写作中。《乌有之乡》时刻都在牵挂着我,我虚构的这个内心愁闷的人,如今似乎与我保持着血缘关系。我关心着蒋林的生命状态。那个深秋的日子,他在混乱的车站看到了一场残酷的表演。蒋林不明白,一个偷盗未遂的小偷,为什么会遭受到围攻。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是什么让那些围观者爆发出如此强烈的仇恨情绪。带着淡淡的愁绪,他继续朝前方走去。前方是一条深远、逼仄的巷子,拥挤的车流和慌张的人们,让这条巷子看上去非常混乱。
时间的指针表明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差几分钟到两点半。蒋林并没有吃午饭,这个胃口很大的男人今天却没有食欲。他默默地走在这个让人身心空洞的城市。走完这条巷子,蒋林在十字路口朝左拐,进了另一条街。与前一条巷子没什么两样,一样的车流,一样的喧嚣,只是四车道的路面更宽阔了。
蒋林正在用心地揣摩自己的内心,想感受自己此刻的情绪。这是一种复杂的心理体验。但是,一声冲天的尖锐刹车声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放眼望去,在宽阔的大街中央,一个被撞飞的女人还没有落下来。血!蒋林看见一股鲜红的液体喷洒而出,正从空中慢慢落下,像下着一场红色的雨。他害怕血液,就算在吃火锅时看见鸭血,也会恶心得胃部痉挛。蒋林皱着眉头捂着胸口,一路狂奔而去。当他一口气跑到五十米之外时,却看见一个男人正对着路边的万年青撒尿。
目睹一场惊魂之后,蒋林带着惶恐继续向前走着。天还未黑,目的也没有达到。那份与生俱来的执拗趋使着蒋林无法停下脚步,他像个机器人,不知疲倦地走着。时间很快就来到了下午五点,天空已经漏下了丝丝夜幕。一到秋天,这个城市的白天就特别短。蒋林最害怕夜晚,漫长黑夜里的孤独与寂寞会孳生出无尽的忧伤,让他对生活感到绝望。这个夜晚是蒋林生命中最奇特的夜晚,他在努力寻找渴望已久的东西。他希望通过寻找来对抗那些孤独、寂寞和忧伤。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蓦然跳到蒋林面前,打断了他绵长的思绪。他呆楞地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心里纳闷着对方到底有何贵干。这时候,女人殷勤地说,帅哥,请进来娱乐一下。蒋林还是没有明白,依然眼神呆滞。女人又说,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保证让你心满意足。说着,女人的手伴随着她的话就活动开来,一只手在蒋林的裤裆处轻轻地一捏,另一只手则把他往屋里拽。此刻,蒋林才知道自己遇到了出卖肉体的小姐。他即刻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挣脱眼前这个纠缠不休的女人,如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我和李馨的关系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再往前走,等待我们的将是碰得头破血流的惨境。我们依然在进行着无休止的争吵,在双方的语言中,夹杂了许多人生攻击的词汇。在失去理智的情形下,我们成了对方眼里最记恨的人,都认为是对方搅乱了自己美好的人生。在相互敌对的眼神里,代替我们交流的是仇恨。如果我不告诉别人,我想没有人会认为我和李馨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坐在天鹅绒般的夜色里回望这半生情感。但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我和李馨的情感列车到底为何偏离了既有的轨迹。
我想我的人生真的陷入危机了,不然,爸爸妈妈也不会做出那样大的改变。首先,爸爸不再沉迷于电视剧了,就算是他钟爱的古装武侠剧,也是心不在焉。电视屏幕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他却在烟雾弥漫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在爸爸深邃的皱纹和浑浊的眼神中,我能够看到他的失望和焦虑。可是,爸爸却不与我交流。几十年来,我们之间说的话屈指可数。
妈妈却变得前所未有地罗嗦,她一见到我就不停地唠叨。因为我忙于蒋氏农场和写作,以前基本上难得与她说上几句话。但是,自从我和李馨的关系破损到濒临离婚时,她总在我面前喋喋不休。在妈妈的眼里,我是个恨铁不成钢的人。妈妈一个劲儿地规劝我,要懂得珍惜福分。在她的眼里,李馨是个好女人,我们这段感情来之不易。妈妈用干枯的手指敲着我的脑门说,几十岁的人了,要干点正事。你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我还等着抱孙子呢。等了那么多年了,难道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父母也不再出去散步了,他们似乎特地呆在家里等待我的转变。但是,我并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我和李馨的感情仿佛已经不可逆转。那段时间里,全家人听得最多的词汇就是离婚。只要我和李馨一吵架,立即就把话题拉到离婚上,好像只要离婚,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冬季突然变得冗长了,冰冷的空气让人缩手缩脚与优柔寡断。父母在一个凛冽的上午离开了城市,带着怅惘回到老家。在车站送别时,他们没有与我做过多交流,只是象征性地说教了几句。但是,妈妈却拉着李馨的手不放。看着他们难舍难分的情景,一股冰冷在我心里流过。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和父母之间的鸿沟已经大到无法逾越。
父母返乡给了我沉重的一击,我在煎熬中度过了一段难捱的日子。这段时间,我和李馨倒是出奇地消停了。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我们都保持着某种默契,懂得了互相谦让。事实上,我们都不愿意面对家庭的土崩瓦解。正如妈妈所言,我与李馨的感情来之不易,这年代青梅竹马还能修成正果的是希世珍宝。也许,李馨和我一样,都认识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