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和李馨非常难得地共同坐在书房里,她沉浸在股市上涨的喜悦中,我则为农场顺利地建设而手舞足蹈。我突然变得不像原来那样内敛与理智了,不断地向李馨憧憬着属于我们的未来生活,尽管她总是对我的精彩描述不屑一顾,甚至偶尔会爆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声。我唾沫横飞地说,要不了多久,我们全家就可以吃到纯真的鸡蛋了,纯真的兔子肉了,纯真的鱼肉了,纯真的生姜、大蒜、葱子、白菜和香菜了。我特别强调纯真二字,每一次都是语气凝重。但她却充耳不闻,继续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股市上的沉浮。我们好像都在对着空气发表自以为精彩绝伦的演说。
这个夜晚,我继续阅读那部《新人生》。随着阅读的深入,我越来越感觉到作者的用意之深,在眩目的故事中,暗藏着他的良苦用心。作为一部小说,它蕴涵了作者太多深沉的思考,积极地调动了读者的阅读兴趣。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追随一位貌若天仙的女人,行走在变幻无常的时空里。
我一直看到凌晨两点半,放下书之后,又看起了足球赛。这个赛季我还没有认真地看一场比赛。这是一场冠军杯比赛,国际米兰对帕纳辛纳科斯。我喜欢穆里尼奥,他是个豪气干云的人。从英格兰到意大利,我一直追随着他。遗憾的是,这个夜晚他带领的国际米兰队输了。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心情。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吵醒。送铁笼子的来了,那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说,他们已经到了楼上。我翻身下床,披件衣服就冲到了楼顶。我太满意了,他们完全按照我的要求做出了合格的产品。我指挥他们把这些笼子靠着围墙放好。看着那两排笼子,我似乎看到了欢快歌唱的鸡群,以及温柔可爱的兔子。
阴霾了一天的天气又转好了,对于我美妙的心情,这无疑是锦上添花。我急切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了。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寻找土壤。在大城市中,土壤非常稀缺。但是,也并非是无从寻找。几天之前,我独自在大街上徘徊的时候,蓦然而至的灵感给我指明了方向。几乎每一幢高楼大厦下面都有地下室,那么,在修建地下室时,那些多余的土壤就是我宝贵的资源。我立即联系了一个建筑工地,他们倒是大方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于是,我找到帮我运砖的司机,到工地上拖了一车土回来。这些土壤,将会为我培育出不受污染的蔬菜。当我看着那些带着芬芳的泥土时,感受到了生活的气息和力量。
等一切完成之后,已经是下午两点了。这时候,我才猛然记起,自己竟然忘了吃饭,早饭和中午饭都没有吃。而且,此刻的我并没有饥饿感。我一鼓作气,将整个场地的清洁做了,并将剩余的材料做了规整。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生中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满足地站在楼顶,置身于自己一手创建的农场里,幸福全身洋溢。我想给所有认识的人打个电话,我愿意与他们分享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但是,我却独自站在那里,默默地让幸福在全身流淌。此刻,天地之间变得前所未有地辽阔。
农场建设的最后一步就是购买物种了,那些鸡、鱼和兔子,以及各种各样的蔬菜,是这个农场正式建好的标志。这将使我的喜悦达到高潮。我告诉自己,这个周末必须看到一个完整的农场。
在成都市东郊的三圣乡,有很多农贸市场,在那里可以买到我想要的所有东西。我以前来过这里,在成都市禁止活牲畜进三环路之后,我去那里点杀过几次活鸡。星期天的上午,我特地起了个早,急匆匆地赶往三圣乡。坐在公交车上,我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了这个并不陌生的农贸市场。我尽量装得像一个老练的商贩,穿梭于各个摊位面前,辨认着鸡、兔子和鱼苗。其实,我并不懂得它们的优良,只是走过场而已。在城市生活的这些年,我离这些生灵非常遥远。我在市场上逗留了两个多小时,最终选了三十只小鸡,十只兔子,一百尾鱼苗,以及生姜、葱子、蒜、白菜苗、青菜苗、萝卜种子等等。我看着它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充实感,忍不住地悄悄笑了两声。
后来,我找了一辆小货车,把这些收获拉回到农场里。司机是个肥胖但却开朗的人,一路上与我快乐地聊着天。也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就扯到了万众瞩目的食品安全问题上。他看上去很激动,如果不是手握方向盘的话,估计他会手舞足蹈。他的气愤与忧虑,就像是从我的脑子里冲出来的一样。我突然想跟他诉说自己购买这些东西的真实意图。我说,你知道我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吗?他眯着眼睛说,你直接说吧,现在的人哪有心思猜谜呀。我说,我在自己家楼顶上建了个简易农场,我要做个自耕农,自给自足。他一直看着前方的眼神瞬间朝我脸上扫了一下,然后又调回去看着前方的路。接着,他说你这人有意思。我以为他会夸赞我几句,没想到却说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心里有点失落。
这个普通而又特别的星期天下午,我精心筹建的农场正式落成了。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我看着鸡、兔子和鱼,以及那些禾苗,心里的快乐像阳光一样明亮。我坐在楼顶上,坐在浩瀚宇宙之下的这个小家园里,多日来连续劳作带来的疲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望着遥远的天边,设想着金光灿烂的未来。
我给农场起了个名字:蒋氏农场。
我按时走进办公室,坐在那台老旧的电脑前,一如既往地编辑着稿子。可是,今天的我却与往日不同。尽管我的表情依然冷峻,但内心里那种快乐却像热情的火焰,一次次燃烧与升腾。很多次,我都想高声对大家宣布,那个被你们嘲笑的计划完美地实施了,我现在是位真正的农场主了。不过,我害怕重蹈覆辙,羞于遭遇上次的情形,于是一次次将喜悦压在心底。
面对那些庸俗的奇闻趣事,我没有了以前的恶心。编辑稿件的同时,我在努力猜想着蒋氏农场里的那些生灵,不知道它们现在是否也在想念着我这位农场主。我沉默地笑了,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带着这样的心情,工作变得轻松,时间过得奇快,一晃就该下班了。下班后,我飞也似的往家赶,一个劲儿地往楼顶上冲。自从蒋氏农场建成之后,我回家后不是开门进屋而是直接冲进农场里。我想第一时间去照看那些动物,浇灌那些植物。我好像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乡下,从少不更事的孩童到饱经世事的中年。
我过上了紧张而忙碌的生活,感觉自己时刻都在飞奔,像一只永不停歇的蜜蜂。但是,我的心灵却是从未有过的充实与愉悦。这激发了我的创作激情。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小说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无疑是自戕。在过往的那段日子里,物质就像一种无孔不入的病毒,我的精神领地遭到了猛烈的攻击,已是满目疮痍。我的脚步慢慢地向物质靠拢,行走在物质与精神交界的边缘地带。这是李馨和我的父母所期望的,我看到了他们脸上的窃喜。我想挣脱这样的束缚与羁绊,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天空里自由地翱翔。但是,我灵魂里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减弱了。在我猛然惊醒的时刻,已然没有了自救的能力。我痛苦地倒在一片沼泽中,任由死亡的气息恣意地弥漫。就在这个时候,空前的食品安全危机爆发了。一种危机化解了另一种危机。我这颗不安分的脑袋想到了自建农场,想摇身变成城市自耕农。如今,当我看着这片属于自己的家园时,写作的冲动又爆发了。我的身心被赋予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时刻都想做一次深刻的表达。
于是,我开始写这部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乌有之乡》。从灵感乍现到深入构思,以及后来像山泉那样汩汩流出文字,我都明白它将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甚至,我心里偶尔也会生出悲哀来,惟恐这是我最后一部作品了。
《乌有之乡》讲述的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故事,主人公蒋林是一个生活在喧嚣都市里的男人。我不想给他的年龄做具体的设置,但是,他来到这个城市生活已经十多年了。对于这个活色生香的大都市,蒋林非常熟悉,好像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巷子都装在他的脑海里。有那么一段时间,蒋林骑着自行车,穿梭于这个城市的体内,寻找能够深刻认识它的基因。他知道,自己无法摆脱它,惟一能做的就是充分地认识它。遗憾的是,无论蒋林多么努力,依然无法彻底了解他生活的这个城市。他整日像只蚂蚁一样,漫无目标地穿梭在大街小巷里,迷惘与忧伤占据了他的身心。
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状态持续多少年了,七八年或许更久。在这个深秋的季节里,蒋林突发其想,他要做一次彻底的、决绝的对抗,在这个城市中寻找一个能让自己身心安适的地方。他的目标很明确,只要能够找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无论是在巷子的尽头或者某个公园里隐蔽的林荫处,他都会心满意足地收起那颗浮躁不安的心,继续在物欲横流中做一个行色匆匆的人。于是,蒋林抱着这个简单的愿望,踏上了特殊的征程。
这是个秋风萧瑟的早晨,蒋林迈出了家门。他沿着家对面的大街往北走。这是他随意选择的方向,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带着那个重要的任务,蒋林刻意地放缓脚步,用心感悟,他害怕自己匆匆的脚步和急切的心情惊扰并吓退了本要光临自己的惬意与快乐。
风渐渐地大了,打在脸上有种粗砺的疼。刚走出二十米,一个小姑娘的手突然伸到蒋林胸前,吓得他差点跳了起来。蒋林一看,原来是发卡的,那只柔小的手上捏着两张卡片,上面是飞机票打折信息。蒋林不想要,这些信息对他一无是处。但是,小姑娘执意要给他,她粗鲁地将卡片塞进他手里。蒋林心有余悸地接过卡片,继续朝前走去。几米之外有一个垃圾桶,他随手一挥,两张卡片就成了垃圾。
今年的天气比往年冷,深秋时感觉已到了冬季。街道两旁的树叶子已经凋落,光秃秃的景象显得格外萧索。大街上人流如织,人们缩着脖子茫然地游来荡去。一切都是那样漫不经心。
慢慢地,蒋林来到了一个汽车站。刚到门口,一个身影从他身边闪了过去。他还未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接着又有几个人跟了上去,展开了一场殊死追逐。蒋林停下脚步,想探究一下事情的真相。他伫立在秋日的大街上,与众多看热闹的人一起,在寒冷的风中观看着这场不期而遇的追斗。蒋林想起了常看的《动物世界》,动物之间的搏斗正在人与人之间精彩地上演。几分钟后,这场围攻结束了,那个瘦小的年轻人被团团围住。
事情并不复杂,那个年轻人是个小偷,趁一位女士不注意时去偷她的皮包。正在他即将得手时,警觉的女士发现了他。于是,他掉头便跑。虽然小偷没有得逞,但是,那位受惊的女士依然大声高呼:抓小偷啦!她在场的亲属便飞快地拔开双腿,给蒋林和所有旁观者生动地展示了一场围猎。蒋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件简单之事。女士的包并没有丢,那么,所有的追逐就变成了一场游戏。最多,他们会给小偷一些口头警告以示教训。但是,正在蒋林准备离开时,小偷却悲惨地嚎叫起来。蒋林抬头一看,大概有六七个人的拳脚正疯狂地飞向小偷。无论小偷如何央求,众人全然不听,只顾猛烈地殴打。这时候,围观者里又有人火上浇油。顿时,所有人都附和起来,商量好似的齐声高喊:打得好,打得好。
后来,蒋林听不到小偷的嚎叫与央求了,他甚至连自己的心跳也难以听见。他孤独地站在人群中,有种山洪奔流的错觉。蒋林想奋力地冲出包围,于是便飞奔而出,一口气冲了二百米远。
一鼓作气地写了这么多,我欠起身子,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很久没有写作了,如今坐在电脑前,才几个小时就感觉到全身充斥着疲惫。这在以前从未出现过。我点燃一根烟,踱步来到窗前。打开窗户后,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我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