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夜色如漫天飞舞的蒲公英。我躺在床上,内心里交织着淡淡的忧愁和微弱的温暖。在决定建造农场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感觉自己掉入了一片荒原,找不到一个突围的路口。创作陷入停滞状态,身心无处安放。除了为那个不入流的杂志采编希奇古怪的新闻,百无聊赖的我就只能望着天空发呆。我像个天真的小孩,试图在茫茫苍穹里寻找奇迹。东边的天空与西边的天空有什么不同?此刻的天空与下一刻的天空有什么区别?这些问题荒诞、可笑,但是,它却帮我度过了一段难捱的时光。直到有一天,我萌生了建造农场的念头,仿佛在漆黑的夜空里觅得了闪亮的星星。它散发出微弱但却令人心潮澎湃的光芒,指引我沿着一条宽阔、明亮的路走了出来,通向另一片广阔的天地。
第二天是星期六,持续阴霾的天空出现了让人惊喜的太阳。连续两个夜晚失眠耗费了我太多精力,当太阳爬上天空鸟瞰这个疲惫的城市时,我还沉睡在床上。一个错误的电话把我惊醒了,对方是个口齿不清的女人。她像打机关枪一样接连说了好多话,最后发现我并非是她倾诉的对方,嘎嘎地笑了几声后鲁莽地挂断了电话。我的睡意被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赶跑了。
起床后,明媚的阳光激发了内心的冲动,促使我立即开始实施农场的建设。我像只挣脱笼子的白鸽,在自由的天空里尽情地拍打着翅膀。我冲到楼梯,拿出笔记本,对整个农场的建设做了具体而周详的安排。我完全可以请几个工作人员,只需把我的意图告诉对方,过不了几天,脑袋里的蓝图就会变成现实。但是,我的心里很清楚,自己必须事无巨细地亲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将来的农场到底是什么样子,早已在我的脑海里定型了。我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该购置的设备,以及建造农场的各个步骤,细致到每个笼子的大小。这时候,我化身成了一个工程师,对整个工程了如指掌。
按照我的计划,我首先要采购石棉瓦、砖块和水泥等材料,在楼顶上搭建一个棚子,目的是为了遮风避雨。这是建造农场的第一步。这并不难。在我家附近的那条街上,到处都是五金铺子和各种装饰部,我常常看到人们在那里购买这些东西。我找到了一间不大的五金铺子,店主对我的到来感到费解,因为我对这方面一无所知。当他得知我要建造农场之后,更是对我的行为感到瞠目结舌。他吃惊地问,你要在自己家楼顶上建一个农场?我说是的。他又吃惊地问,你准备在上面做什么?我说养鸡、鱼和兔子,以及种蔬菜。我一直板着面孔,表情异常严肃。对方憨厚地笑了笑说,估计小区里的人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我并没有与那个五十岁左右的精瘦男人多说什么,时间对于我来说,一直都是那样紧俏。我给他说了楼顶的面积,以及一些简单的设计策略,以便让对方帮我计算到底需要多少材料。对方倒是个诚实而且热心的人,他不厌其烦地帮我思考与计算,很快就拿出了方案,而且还能帮忙搞到只有在郊区才能买到的砖。我按照他的方案,与他完成了交易,并根据他的推荐,请了两个搬运工,负责把这些东西抬到我家楼顶上。
很快,我就在原本凌乱、肮脏的楼顶上忙开了。我清理掉所有的隔热板,然后再竖立柱子,以便能够在柱子放石棉瓦。在城市中生活这么多年了,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还没有劳作多长时间,我已是大汗淋漓。但是,我沉浸在劳作的快乐之中,无暇顾及体能的消耗。成都的深秋,几乎都是大雾迷茫,很难见到透彻的阳光。可是,这天的天气似乎是在为我的举动唱着美妙的赞歌。从早晨到黄昏,太阳一直明艳而温暖。经过一整天努力,几根结实的柱子挺立在楼顶上,就差把石棉瓦盖上去了。
在我忘情地劳作之时,我的父母和妻子都在冷眼旁观。他们都与我生活几十年了,知道局势已经不可扭转。于是,他们就像观众看电影或者舞台剧一样,眼睛骨碌碌地期待下一个情节,以及思忖着这出荒诞剧到底有着怎样的结局。我没有理会他们,我知道那样将会节外生枝。现在,我最好就是埋头做事。这样的心境让我感到异常愉悦。曾几何时,只有在写作时才能有这样的心灵享受。
夜晚又不可避免地来临了。但是,我却没有往日的慌乱与紧张。夜色变得那样温柔与华美,让每一个人都能滤去白日的劳累,以安详的心情享受夜晚的美好。尽管我连续第三个夜晚失眠,但我一点也不恼怒。睡意是被我的兴奋赶跑的。
我来到书桌前,认真地看起书来。我翻开《新人生》,墨香让我心旷神怡。我像一只关在笼子里饿极了的狼,疯狂地撕扯着难得的美食。在那段迷失与彷徨的日子里,我看了这本书的内容简介以及很多评论。我深深地迷上了这部伟大的作品,奥尔罕?帕慕克对土耳其文化沦丧的深思让我肃然起敬。这给我的创作带来了很多启迪,决定在日后的写作中,要承担起更多的思考与责任。这是一个作家应尽的义务。
这个夜晚,我的阅读出奇地流畅。那些神秘的文字和情节,通过眼睛传递到我的脑海,然后像激情澎湃的波涛一样翻滚。我忘记了夜的深沉,忽略了疲惫的催促。愉悦充斥全身,时间欢快地来到了凌晨三点。我看了看钟表上的三根指针,它们不知疲倦地运行着,以自己的方式告诉人们时间的真谛。我尽情地抽完一根烟后,蹑手蹑脚地溜到卧室睡了。
第二天,我中午才起床。天气依然良好,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抚摸着人们。《新人生》带来的阅读享受还在心里流淌,加上农场的建设正按照自己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整个人的心情非常舒畅。这个周末,我带着前所未有的愉快,度过了一段难以忘怀的日子。我觉得,在我并不漫长的人生里,这是最快乐的周末,胜过我结婚时的喜悦与激动。
我工作的杂志社的老总是个四十开外的秃顶男人,他曾以诗歌叱咤风云。但是,就在他风光无限之时,外界却突然失去了他的消息。大概在两三年里,媒体上随处可见关于他的猜测。他到底为何不再写诗,以及他身在何处曾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事实上,我也喜欢他的诗歌。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多年以后能够在一间逼仄的办公室里见到他。如今,他是杂志的负责人。他说他早已不再写诗,但却没有解释原因。当然,我也不好过问。当他得知我在潜心创作小说时,脸上绽放出了惊喜的笑容。为了给我提供更加宽松的创作条件,他允许我一周只上三天班。他说,星期一到星期三上班,其余时间就安心写作吧。
这是一个平常而又特殊的星期一,我带着欢悦的心情来到了办公室。人还未到办公室,就先听到了鼎沸的人声。大家争先恐后地发表着对食品安全的议论。最近一段时间,食品安全频频告急。从大家愤怒的声音中,我听到了人们对生活的惶急与无可奈何。
听到同事们的议论与声讨,我觉得自己的行为充满了智慧。这让我有点沾沾自喜,于是便迫不及待地将建造农场的事情说了出来。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迎来了他们毫无顾及的嘲笑。他们认为我太疯狂了,太极端了。他们说,你以为这是在乡村吗?不要忘了,这是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我尽量保持着平和的心态,但也没有放弃反驳。我说,大都市又怎么啦?在大都市里做个自耕农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吗?不过,没有人再与我继续讨论下去,他们都保持着沉默。沉默着工作,然后又沉默着玩网络游戏。
我也沉默着,漫无目标、搜肠刮肚地寻找那些充满低级趣味的新闻。比如,一个男人做爱时阴茎燃烧起来了。或者,某位科学家发明了可以丰胸的乳罩。这些怪诞的新闻是这份杂志的生命力。很长时间以来,我对这样的工作厌烦透了。但是,今天我却异常平静。我只想着尽快把工作完成,然后继续建造我的农场。现在,我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急切。
时间比我的心情更急切,三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星期三的晚上,我又兴奋得难以入眠。现在,失眠已经成了习惯。我坐在书桌前,一边抽烟一边读书。那部让我欲罢不能的《新人生》散发出奇特的魔力,时刻都在牵引着我。但是,我却没有看太久,夜里十二点时,强迫自己上床睡了。我知道第二天还要继续建造农场,这是一件更加重要与紧迫的任务。
天气说变就变,冬天突然而至,显得有些唐突与鲁莽。早晨起床时,我才发现秋天已经离我而去,四处飘绕着冬季的气息。天阴沉沉的,空气里藏着难以察觉的冰冷。按照计划,我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大街小巷里,继续购买建造农场需要的材料。这些事情虽然琐碎,但却没有难度,很多信息以前有所收集,只是需要自己亲历亲为罢了。
我径直朝那家被老板冠以某装饰工程部的店里走去。春天的时候,我家阳台的遮雨棚坏了,就是这里的人为我制作更换的。我并不知道他们的水平如何,但我想按照设计制作铁笼子不是什么难事。老板娘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的眼力很好,大半年过去了还记得我。她说,遮雨棚又坏了吗?我说不是。然后,我详细地给她介绍我的需求,而且要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做完,并给我安装好。她一直笑呵呵地听着,不时地点头。让我觉得意外的是,她没有对我的农场发表任何惊奇的言论,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最终,我把所有的工程全部包给了她。接下来,我又到之前买砖的地方再次买了很多砖,它们是用来建造池子以及囤积土壤的围墙的。
一番忙碌下来,已经是大半天了,身子骨有些酸软。但是,我却没有丝毫的懒惰。回家之后,我就开始等待送货人员的到来。坐在沙发上抽烟时,看见李馨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自从我一意孤行地醉心于建造农场之后,我俩就没有太多交流。可是,今天她却主动与我搭讪起来。她口若悬河地谈起了股市。虽然全球性金融海啸依然在疯狂地肆虐,但是,救市的举措也非常及时与强劲,所以股市开始回温,稳中有了小幅攀升。李馨夸夸其谈的是她在前一个交易日果断买了一支牛票,连续两天涨停,赚取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在熊市中,这确实是了不起的操作。从她的表情看,她的眼里似乎看到了大把飞舞的钞票。我抽了几口烟,为了不扫她的兴,便敷衍了事地恭维了她几声。对于金钱,我还是那样迟钝。
下午的时候,我购买的东西陆续送来,只是那十几个大铁笼子还没有到。我有些着急,按照之前留的电话,打过去咨询了一下。对方告诉我,工作量比较大,估计要明天上午才能送来。于是,我又将等待的日子延长了一天。接下来,我便开始做鱼池,以及囤积土壤的围墙。黄昏时分,当整个城市被灯火照亮时,计划中的工作顺利地完成了。我看着那个又大又深的池子,心里被胜利的喜悦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