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做了一次违心的潜逃。在妻子的蛊惑之下,跟她在商场里浪费掉了不少可贵的光阴。李馨让我感受商场的氛围,然后跟她一起做生意。李馨经商这几年,确实赚了不少钱,算得上是个成功的商人。她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凭你的智商,你会比我做得更出色。我拗不过她,便跟她去了。但是,我并没有在商场上呆多久。我厌倦那个乌烟瘴气的环境。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显得那样敌对与势利,金钱在这里扮演着主宰者。物质散发出的气息让我时刻感到窒息,于是,我让妻子失望了。我没有成为她想像中那样的成功商人。我很清楚自己内心的需要,我离不开那片文学农场。
这次逃跑之后,当我再次走回正轨时,自己并没有感到愧疚。因为,这样往返的行为,恰好证明我彻底地认识了自己。后来,我到了现在这家凋敝的杂志社上班。因为杂志社工作轻松,我有更充裕的时间,漫步在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里。
夜色越来越浓,闭着眼睛的我仿佛成了漂浮在大海上的一片枯叶。周围有声响,夜色加剧了流动。我知道是李馨来了。我尽量保持着同一种姿势,把自己放置在一个自我营造的舒服的氛围里。不多久,我听见了鼾声。有时候,我很羡慕李馨,她总是很容易入睡。
我睁开眼睛,注视着白色的天花板。除了那盏孤独的灯,天花板上空无一物。这种空阔让我心情舒畅。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精神比先前好了些。我的眼神依然在天花板上游弋,好像在寻找隐藏在上面的某个奥秘。突然之间,我恍惚感觉天花板发生了变化。它在向四周延展,空间越来越大,越来越空旷。这让我感到惊喜。我想起了家乡一望无际的麦田,想起了宽阔辽远的河面。我看见天花板上长满了即将丰收的麦子,游荡着欢快的鱼儿,以及红色鹅掌在清水中划起波浪。接着,有更多的动植物出现在天花板上,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一个闪念立刻跳了出来,为何不在楼顶上搭建一个简易农场呢?
我生活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家住七楼,楼顶上有几十平方米空置的面积。如果能够合理改造,应该能够达到我想要的目的。一个完好的农场即刻浮现在我的眼前,充满了生活的气象。这个灵感让我忍不住地一阵狂喜,就差在漆黑的夜里尖叫起来了。甚至,我想立刻起床跑到楼顶,对未来的农场做一番精心的规划。我转身看了看李馨,不知道她能否感知我现在的惊喜。我真想喊醒她,对她说一说这个让人疯狂的发现。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夜晚,我兴奋得难以入眠。在漫漫长夜里,我一直都在期盼天亮的那个时刻。我想,只要天边放出一丝光亮,自己一定会冲到楼顶,去认真地看一看那片即将带给我无限幸福与满足的领地。
时间化身成了一个夜行的老人,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在我急切的情绪快要忍无可忍之时,天边终于划开了一个口子,一抹白光使城市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光亮让我蠢蠢欲动,就像第一次出门远行时的心情。我翻身下床,穿衣出门,整个动作连贯得像是经过严格训练过似的。
我三步并着两步跑,“噌噌噌”几下就到了楼顶。推开那扇长年不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我进入了另一番天地。我住的房子不宽,不到八十平方米。但是,当我来到楼顶时,却感觉到了广阔的草原,恍然间有种望不到尽头的错觉。这个悠闲的城市中,大部分人都还没有起床,包括我的父母和妻子。城市的喧嚣还没有启动,四周安静得仿佛到了乡村。早晨的空气很清新、洁净。在这个城市生活十几年了,我还从未感到它是如此宁静与楚楚动人。我张开双臂,尽情地释放着喜悦和激情,真想扯起嗓子大吼几声。
当欣喜逐渐平稳之后,我开始认真地审视这片宝贵的地方。我住的房子是异型,几十来个平方米的楼顶,被钢筋混泥土分割成了几个不规则的形状。这无形中使面积看上去增大了。我在脑子里迅速勾勒着未来农场的蓝图。进门的左手边放一长排笼子用来养鸡,大概七八个,一个笼子养四只鸡,总共可以养三十来只。养鸡至关重要,既可以吃鸡肉,还可以吃鸡蛋。顺着左边往里走有五米长,这里放两个笼子,我准备用来养兔子。二十多年前,我在乡下养过兔子。虽然兔子难养,但肉美好吃。再往前走,需要转一个弯,向右拐九十度。这里对应的是客厅,面积相对来说大一点。靠着这个围墙,我要把这里设计成一块土地,用来种植蔬菜。这其实并不难,放上泥土之后,用砖围好以防泥土流失就可以了。在我的构想之中,这里可以种生姜、蒜苗、葱子、萝卜、青菜、小白菜,以及香菜等等。这些是日常生活的重要作物。
我把目光拉远一点,看到了两间卧室对应的楼顶面积。这片空阔的地方到底用来做什么,成了我遇到的一个幸福的难题。我想到了养猪,但是,我立刻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养猪可是个大工程,而且排泄的粪便多,不便于收拾。我站在楼顶,为如何利用这片空间而烦恼。这时候,天大亮了,能够听到街道上汽车奔驰而过的马达声。我抬头望着天空,有几片快乐的云在游动,如几只快乐的鱼。我灵机一动,想到了养鱼。于是,我当即决定做一个大的池子用来养鱼。在城市中,除了猪肉之外,鱼是人们最常吃的。在鱼池的底部放些泥土,在养鱼的同时还可以种植藕。这种可以做中药的植物可谓大受青睐,也是李馨最喜欢吃的食物。
这是个幸福的早晨,在空旷的楼顶,我对着连绵起伏的楼群,发出了一声声会心的笑。我在内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伟大的计划。此刻,我觉得自己身处一片生机昂然之中。
当我回到屋内时,父母和李馨都起床了。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天外来客。或许,他们是第一次看见我如此早地起床吧。这些年来,我都是夜里通宵写作,白天睡大觉,一般都是午后才起床。我也看了看他们,但眼神明显很谨慎,担心他们通过眼神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转身来到书房,坐在沙发上抽起烟来。烟雾在空气中游来荡去,像我漂浮不定的思绪。我思量着是否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父母和李馨,尽管我知道他们会报以厌恶的神情。理智告诉我,要在楼顶上干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如果刻意去隐瞒,未免太愚蠢了。但是,明知道所有人都反对,再去与他们交流,实在也难为情。我不停地抽烟。可是,越来越浓的烟雾使我更加迷茫,而不是越来越清醒。这时候,倒是李馨来化解了我的困扰。
李馨在梳妆台前忙完之后,九点半时准时来到了书房,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炒股生活了。自从她爱上炒股之后,就成了这个书房的主人。股市飙涨的疯狂和下跌的沮丧都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这个书房原本是我写作的清净之地,我所有的作品都在这里完成。自从李馨鹊巢鸠占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写出一个自己满意的字来。即便是李馨不在书房里,我也鲜有写作的冲动与状态。
我对李馨视而不见,依然抽着闷烟。李馨对烟特别敏感,进来后一直不停地咳嗽。半晌,她才喘过气来。李馨挑衅地说,干吗抽闷烟呀,是不是没有找到建造农场的场地?我正愁不知如何向她说起,她到率先来劲了。这正中我的下怀。我故意怪声怪气地说,找不到,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和水泥大道,哪里还有土地啊。我原本不打算将昨天向城外行走去寻找场地的事告诉李馨,但是,此刻我却来了兴致,口若悬河地将之全盘托出。我掐灭烟头,来到她身边。我说,你不知道,我昨天找得好辛苦,步行十几个小时,一直走到三环路外,也没有找到一片空地。我摇着脑袋,指着双腿说,现在交通太发达了,人们懒惰得十米远的距离都得乘车,以至于我们的行走能力都倒退了,才走十几个小时,现在脚底下都起血泡了。我还没有说完,李馨就笑了起来。她说,你这人呀,我看不仅是倔强,而且还是个笨蛋。
李馨立即起身,想把我的傻行告诉两位老人。但是,我的双手及时地阻止了她。我说,你别着急,虽然昨天没有找到地方,但是,这也并非说明我的理想就泡汤了。我看见李馨的脸慢慢平静了,顿而出了另一番情形,阴云密布。半晌,她皱起眉头说,你又有什么鬼主意?我并没有理会李馨的情绪,接着向她炫耀自己的新发现。我带着神秘的微笑,用手指了指天花板。李馨的表情一片空白,我知道她不会想到楼顶,于是便对她说,楼顶上有一大片开阔地呢,稍加改造,你就可以看到一个简易但却完美的农场了。面积虽小,但也该是应有尽有。李馨的情绪立即从冰点上升到沸点,可我依然沉醉在自己的表演中。我想把心中的设想完全说给她听,但是,她却挥舞着手臂,将那些我认为完美之极的计划敲得支离破碎,我仿佛听见了它们掉在地上的声音。
父母听见了李馨的咆哮,妈妈走了进来。她问,怎么啦?我沉着脸,好半天才嘀咕道,没什么。她说,没什么还吵得快要掀翻屋顶了?我沉默不语。李馨趁机说道,无论怎么吵也掀不翻,他都要在楼顶建农场了,我有那么大的能耐再将屋顶掀翻吗?我看见妈妈脸上的每一个皱纹里都散发出责怪与无奈。
妈妈、李馨和我,都伫立在并不宽敞的书房里。妈妈看着地板,李馨看着墙上的一幅卡夫卡画像,而我的眼神在屋子里四处游弋,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落点。我们都最大限度地保持着沉默,而且谁也不愿意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气氛异常沉闷,像夏天暴雨即将来临之前的天气。最终,我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看着那个生意冷淡的地摊小贩。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的话把我的目光吸引了回来。她的语气沉重而无可奈何。妈妈说,在大城市中,你这样的行为,又有多少人理解呢?我接过妈妈的话,期盼着这是一次通畅的交流。我说,现在有毒食品太多了,我们吃饭就等于吃毒药,我利用一下空间,养殖些东西自给自足有什么不可以?妈妈叹了一口气,然后朝客厅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说,还不如回乡下种地呢,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瞎折腾啥啊。
妈妈的话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但思维却如撞进了蜘蛛网一样难以自拔。顿时,忧伤袭击而来。每当思绪烦乱、惆怅不堪之时,我总是愿意沉溺于尼古丁中。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里,但掏出来的却是一个空憋的烟盒。这给我提供了一个逃离的机会。我拔腿就跑,背后留下一阵凛冽的风。
我一口气冲到楼下,在小区门口的杂货店里买了两包烟。最近几年,我的烟瘾无缘无辜地大了,很多时候都是不停地抽。我点燃一根烟,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妈妈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它如沉闷夜空里的一道闪电,再一次激发了我内心的挣扎与彷徨。我对这个城市充满了厌恶,但是,我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我愿意重新回到并扎根于封闭、贫瘠的乡村吗?我否定了自己。在我的脑海里,乡村就像一部空白的书,曾经丰富的内容被无情地抹去了。在无数个梦境里,依稀可见的是鸡鸭成群的欢快,以及在黄昏里骑在牛背上吹着牧笛回家的情景。如今,我离不开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尽管,它的喧嚣让我时刻都感到忧伤与迷惘。
这天,我就这样带着复杂的心绪在大街上奔走,从一条街再到另一条街。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夜色悄然地投射到城市的上空时,才猛然觉得自己已经孤独地行走一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