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沉闷的午后,灰褐色的天空显得格外寂寞与空洞。我忧蹙地靠在阳台上,手里夹着一根烟,惴惴不安的情绪在血管里涌动。那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上蹿下跳,仿佛随时都会冲出来,飞向深远的苍穹。这个想法在脑海里生根发芽很长时间了,但我一直没有对外人说过。好几次,我都差点对李馨脱口而出,可每当那些话跑向舌尖时,又被我强制性收了回去。李馨是我的妻子,在市中心一个商场里经营服装生意。受金融海啸影响,近来生意惨淡,濒临关门。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将盘踞在脑子里的想法告诉李馨,是因为她听后定会劈头盖脸地臭骂我一顿。我对她太了解了,从青梅竹马到夫妻多年,她心里想什么我全明白。
天空越发阴霾,像一张巨大的抹布包围住整个城市。一根烟抽完,我又点了一根。我一边抽烟一边踱向李馨,酝酿着与她交流的情绪。她正在看股票。最近半年,她很少到服装店里去,生意全由两个营业员打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馨痴迷于股票,梦想着从那个虚拟的市场里摇身变成百万富翁。但是,如今的股市却充满了悲壮的气氛。从各大媒体的报道看,股市早已哀鸿遍野。我不知道李馨亏了多少钱,她的事我很少管。在我的记忆中,这两个月她都在积极抄底,试图咸鱼翻身。我看着她卷曲的棕色头发问,今天如何?她习惯性地摇晃着脑袋,默不作声。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吐了一个又浓又大的烟圈。
我是明知故问。我知道经济大环境,也能够看懂电脑上由红、白、紫、粉等色彩交织而成的K线图。我不过是找个话题跟她开始这次有着特殊意义的交流。我又抽了几口烟,走到桌子上,向烟灰缸里抖掉那截长长的烟柱。往回走时,我瞟了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盘面的李馨,看到的是一个专注而又焦虑的背影。我咳了一声嗽,轻声地对李馨说,给你说个事儿,说说我这个特别的想法。李馨的眼神缓缓地从股市里挣脱开来,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也面带笑容地看着她。她说,别只顾着笑,你到底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建一个农场。我看见李馨脸上的表情发生着复杂的变化。怪诞、荒唐、惊讶与惶惑在她的脸上风云翻滚。然后,她疯狂地笑了起来,声音在屋子里恣意飘荡,震得天花板上有灰尘掉落。李馨笑岔了气,她摔掉一直握在手中的鼠标,捂着肚子差点栽倒在地上。
面对李馨的笑,我只有等待她慢慢停下来。我又抽了几口烟,接着,走到桌子前,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在眼神与电脑屏幕接触的一瞬间,我看见股市正处在疯狂下跌的残酷中。我不知道坐在沙发上等了多久,当李馨恢复正常时,她说,我就不明白,你那脑子里怎么藏着的全是些奇异的想法。她扭头看了看我,接着她说,你想建一个农场?我的天啊,这是多么诗意的想法,不愧为是一个作家。李馨口气中带着嘲讽、讥诮以及暗藏刺头的不屑。
我看着她噼里啪啦地用语言攻击我,并没有想与她争辩。我慢条斯理地解释自己的想法。我说,现在食品安全问题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说着,我扳着手指头给李馨细数生活中的有毒食品。我说,西红柿里有苏丹红,牛奶和奶粉里有三聚氰胺,鸡蛋是人造的,火腿肠用农药泡过,蔬菜与水果上都残留着严重超标的农药。我像个相声演员一样,倒豆子般地说了这么多。
不过,食品安全问题只是我想做个城市自耕农的原因之一。促使我迫不及待地想过自给自足的生活的另外一种因素,是我对乡村生活的向往。或者说,是两种因素的同时冲击,才使我的心情如此急切。我对都市生活早已厌倦了,心灵变成了干涸的沙漠。我想在大都市里过上乡村那种恬淡与闲适的日子。不过,我并未将这些想法告诉李馨。
李馨看着我,又差点笑了出来,脸上的肌肉隐约抖动了几下。她戏谑地问道,就这么简单吗?我说是的。接着她把憋着的冷笑释放了出来。李馨说,看来你改不了自己爱奇思怪想的毛病,城市中那么多人都与我们吃着同样的蔬菜、水果和食物,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心惊胆战?难道所有人都应该自耕自种?我亲爱的大作家,你是否想过,假如都像你这样,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我回答不上来,只有用沉默来表示对抗。李馨趁机继续猛攻我。她说,你想建农场,那么,你准备建在哪里?在这个偌大的都市里,有适合你建农场的土地吗?这里不是你的家乡,高楼大厦与柏油马路消耗掉了广袤、肥沃的土地。我继续沉默着。李馨接着说,你这个人总是那么不切合实际,就像你痴迷于文学一样。在这个娱乐至上的时代,人们都忙于寻找消遣与刺激,你那些严肃的小说有谁读呢?没有读者与没有建农场的土地,都是横在你面前的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李馨还在继续她的说教,但我在听到文学之后就中断了记忆,全然不知后来她还说了些什么。她说到了文学,触及我心灵最柔软与温暖的地方。我知道李馨数十年如一日地反对我的文学创作,她认为我的作品没有市场,就没有再继续写下去的必要。有些话我一直都想对她说,但却没有开口。我明白李馨不会懂得我的内心世界。在李馨的观念里,世界是物质的。甚至,她可以把一切简单地归结为金钱,她认为所有人都在围着利益打转。她反对我写作,就是因为我的文字不能换来钞票。
不知不觉中,我又点燃烟抽了起来。顿时,屋子里烟雾弥漫。片刻后,我起身走开了。我打开房门,朝下楼走去。在三楼,我遇见了年迈的父母。这对进城已久的老人,一直都难以适应城市生活,仿佛只有通过行走才能深透地了解城市。于是,他们每天都要到大街上散步。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里,我的爸爸妈妈就这样走来走去。不知道他们是否弄清楚,脚下的土地与故土有着怎样的区别。
这天,我也沉溺于行走,穿梭于大街小巷里。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沿着父母的足迹。李馨的提醒像一把锋利的剑滑过我的心房,疼痛刺骨而持久。到底哪里才有适合建造农场的地方,这个棘手的问题之前我却没有思考过。的确如李馨所说,我似乎真的是在空想。我走了一圈又一圈,依然没有发现一块空地。整个城市拥挤而喧嚣,难以找到一片宁静之地。我想着该向城外走,或许在某个地方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时间的脚步永远都比我走得快,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黄昏里淡薄的夕阳即将消失在天的尽头。我抬头望了望,忧伤如浑浊的空气那样包围了我。我沿着城市以东的方向行走好几个小时了,但我还没有走出这片属于物质的钢筋丛林。我停下脚步,坐在路边抽起烟来。这时,脑海里浮现出了家乡的场景。绿油油的稻田、风吹麦浪的清新,以及鸡鸭欢唱牛羊嘶鸣的田园牧歌生活。这让我在异乡感到万分沮丧。我发出了一连串的唉声叹气,坐在地上不知接下来该走向何方。
天说黑就黑了,天地间一片昏黄。城市的街灯冷漠而摇晃。我站了起来,但并没有想要回家的意思。此刻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我有些错愕,因为妈妈很少给我打电话。在我不知所措时,电话已经开始响第二遍了。我忙不迭地接起电话。妈妈的情绪不太好,语气也很生硬。她问,在哪里?我半天回答不上来。这个被夜色笼罩的城市,让我迷失了。我东张西望,环顾四周,依然没有辨认出这是何地。妈妈又说,马上回来。电话断了,“嘟嘟嘟”的声音富有强劲的节奏,敲得我耳朵生疼。
我跳上了一辆拥挤不堪的公交车,忐忑不安地回家了。
我隐约感觉到即将迎来难以应付的局面,在开门时迟疑了很久,钥匙插在锁空里半天都没有转动。我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以便理清思路。但是,脑子却是越来越乱,仿佛有一群蜜蜂在里面打架。门突然开了,我看见了一个苍老的身影。妈妈用生疏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她说回来啦?我点了点头。爸爸正在看连续剧,最近他一直盯着《记忆之城》不放。我站在客厅里,朝书房里看了看,李馨在里面,大概又在看股票方面的东西吧。爸爸看都没有看我一眼,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受伤了,他的精力集中在那个汩汩流血的伤口上。我觉得无趣,准备回卧室睡觉了。无端端的,我感觉异常疲倦。
我还没有打开卧室房门,妈妈就跟了上来。她拉着我的衣角说,李馨说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是吗?我摇头。妈妈又说,李馨说你想建个农场,自己种蔬菜养家禽,是不是真的?我知道事情无法掩藏了,心里严厉地责怪着李馨。妈妈把我推进卧室,然后随手关了门。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这孩子,都三十岁了怎么还不懂事呢?我反问道,我怎么不懂事了?
妈妈没有回答我,她坐在梳妆台前面的那个小凳子上,开始诉说着对我的不满与担忧。她说,我不懂文学,这些年你在干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有一点,你必须为整个家庭着想。我不好反驳妈妈,只有瞅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妈妈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接着她说,你的负担不轻呀,所以你应该干点挣钱的工作,争取早日把房子的贷款还完,这么老拖着一屁股债啥时才是个头啊。她的口气充满了哀伤,似乎那笔数目不小的房贷我永远也还不清了。我还是没有说话,依然目不转睛地瞅着那面布满灰尘的镜子。妈妈没有照顾我的情绪,继续唠叨着。
从镜子里面,我能够清晰地看到妈妈头上的白发,以及脸上的皱纹。我的内心不再像刚才那样平静,波涛汹涌的情绪促使我想要对妈妈做一次真诚的剖白。妈妈,你不会明白,文学是我的精神家园,是我心灵的守护。或许,在你们看来,那不过是片荒芜之地。但是,对于我来说,这是片丰富的农场。在这并不宽敞的天地里,我是一个富足而快乐的农场主。当我置身于这个农场里,我能够忘掉所有的忧伤、迷惘与彷徨。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不可能在其他任何地方获得这样的愉悦。
这些肺腑之言,我并没有对妈妈说。这不过是一次内心独白。我想,妈妈也未必愿意听。为了搪塞妈妈,我对她说,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了,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妈妈缓缓起身,默默朝外走去。在关门的时候,她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夜很黑,屋子很静。我的意识进入了一个朦胧的状态。我躺在床上,整个身体快要散架了。我微微闭上眼睛,想要拒绝能够进入视野的所有烦恼。但是,记忆此刻却浮上了心头。曾经走过的路,幻化成了一个又一个脚印向我踏来,堆积成了一场关于精神与物质的对抗。
我皱起眉头,想要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沉迷于文学,并走上了这条艰苦的创作之路。遗憾的是,我已经想不起那个具体的时间点了。当我的思绪漫过所有的记忆时,内心里泛起的是汹涌的寂寞与孤独。我如一只匍匐在黑暗之中的蚂蚁,小心翼翼地迈着微小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