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远睁开惺忪的睡眼时,已是十一点了。
昨天夜里,欧远睡得很晚,直到眼珠子酸疼得快要掉下来时,才摔掉遥控器上床。最近,欧远不可救药地迷上了电视。他仿佛病入膏肓,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眼睛木讷地盯着屏幕,手里的遥控器不停地按。直到将精力耗尽,他才摇头晃闹地走进卧室。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看电视。事实上,他是一个极度厌倦看电视的人。现在的电视里,除了丰胸广告、补肾广告和减肥广告,就是粗制滥造的电视剧。欧远每天晚上赖在电视机前,是他睡不着,又无事可做。
五月天,外面阳光很好。可是,厚重的窗帘像堵城墙,遮住了太阳的温暖,屋里宛如沉闷的冬季。欧远伸了一个懒腰,他听见了肌肉与骨骼的怨言。欧远彻底醒了。破烂的一天又开始了。屋里很安静,往日里女儿贝贝的欢笑声哪里去啦?他想起来了,杨阳可能带女儿去游乐场了。欧远恍惚记得,老婆昨晚给他说起过要带贝贝去游乐场玩,意思是让他早点上床休息。他当时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去吧。杨阳非常失望,但没与他争吵。她知道,争吵没有任何效果,又不是没吵过。杨阳纳闷的是,自己的丈夫怎么就突然变了呢?变得这样陌生与遥远。
欧远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老婆打电话,他为自己没能陪女儿感到歉疚。虽然欧远与老婆的感情越来越糟糕,但是,他却是十分疼爱女儿。假如没有贝贝,他早与老婆离婚了。
电话一打就通,但两人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就这样对峙着,彼此的呼吸声在进行着神秘而陌生的交流。半晌,欧远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声叹息。
叹什么气?杨阳终于说话了,但语气像犀牛一样冲。接着,她没等丈夫回答,就连珠炮地发难,你叹什么气呢?我还没叹气呢。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成天板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你几十万似的,嘴紧得撬都撬不开,难道说句话会累死你?你看我不顺眼就算了,贝贝惹你啦?在家睡懒觉也不陪她,每天就知道守着个破电视看个没完。
说着,杨阳就哭了。妻子的哭让欧远手足无措,平时两人在一起都无话可说,何况现在是在电话里。他无可奈何地哀求道,你别哭啊,你说你哭什么呢?可杨阳的哭声没有停止,呜呜的声音像一群苍蝇向他扑来,他觉得耳膜都快要破了。欧远烦透了,他扯起嗓子,跺着脚吼道,你别哭了好不好?他希望用愤怒震住她。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杨阳的哭声却更大了。与此同时,电话也被她挂断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欧远神情呆滞地站着,他不知道是否要去游乐场。他其实很想去,他太爱贝贝了,他想让女儿在父爱的滋养下成长。但是,他又不想见到妻子。欧远现在与杨阳的关系非常紧张。虽然不是剑拔弩张,但沉默中危机四伏。危机终究会爆发,将一切毁掉的。欧远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遥远了。
曾几何时,他们还是那样相爱。从什么时候开始,感情就变质了呢?欧远自己也弄不清楚。欧远只知道,他们的生活慢慢的就失去了激情,缺少了味道。当生活变成了枯燥、固定的程序后,他们内心之间的距离就产生了。后来,欧远和杨阳似乎就开始背道而驰了。他们常常莫名其妙地争吵,不明就里地赌气。但是,欧远明白,他们的感情没有受到第三者干扰,就是这么平白无辜、莫名其妙地变了。他早已厌倦了这种半死不活的生活,也曾想过离婚,可是,他很快又打住了这个念头,他不想让贝贝从小就生活在支离破碎的家庭中。欧远知道一个完整的家庭对于孩子的意义,所以,他极力地维护家庭的完整。于是,日子就拖了过来,女儿也满四岁了。只是,他和杨阳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后来,欧远开始失眠,晚上干挺挺地躺在床上,像一条弃在岸上的鱼。这是一件痛苦万分的事。欧远开始逃避睡觉,每晚迟迟不愿上床。为了磨掉时间,他迷上了电视。但是,欧远从没认真看过电视,用杨阳的话说,他就是不想让电视消停。其实,很多时候,欧远都忘记了自己在看电视,只是手里的遥控器还在机械地按着,像电脑设定的程序。
这个五月的上午,欧远在沙发上呆坐了半个小时,脑子里越来越空,仿佛走进了沙漠。他只觉得,他和杨阳的婚姻走进了死胡同,再走就只有撞墙壁了。今天,他莫名地为自己的生活感到悲哀。
欧远又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开门出去了。欧远从门口取回了报纸。这是一份极其无聊的报纸,《情人协议牵出旷世畸情》、《乱伦引发的血案》、《野鸳鸯命丧除夕夜》、《一个小姐的情感历程》,总之,版面上充斥着一切恶俗的东西。但是,这份报纸的销量在本市却最大。欧远常常纳闷,现在的人为什么这样低俗、无聊,每天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份令人恶心的报纸。可是,在纳闷的同时,他也一天不落地看。
倒杯水,点根烟,欧远就漫不经心地读了起来。他原以为与以往一样,看完报纸后,脑子被会垃圾信息塞满。但是,欧远今天却读到了一则令他心潮澎湃的新闻。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则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新闻猛地窜到欧远面前,死死地抓住了他的眼睛。最开始,他不太相信,下意识地把报纸拿得近一点,再近一点,几乎快贴在眼皮上了。看清楚后,他的内心立刻失去了平静,心跳逐渐加快,血液也慢慢沸腾起来。
在距离阿姆斯特丹45公里的荷兰小镇斯哈亨,有一个名叫约翰?尤贝尔斯的商人,他突发奇想,在银行贷款30万欧元,依据《圣经》中关于挪亚方舟外形的描述,准备用木材建造一艘现实生活中的“挪亚方舟”。约翰?尤贝尔斯说,根据计划,他所建造的“挪亚方舟”高12.9米、长70米、宽9.5米,能穿越每座桥梁和每条水道,从荷兰的内陆水域一直驶到各大城市。约翰?尤贝尔斯还说,等“挪亚方舟”造好后,他希望在船里放上山羊、马、鸡、兔子等动物。
欧远放下报纸,拿起水杯,一口就喝了半杯水。他“啪”的一声放下杯子,抓起报纸又看了起来。这竟然是真的,欧远的脸上浮现出了生涩的笑容。这个发霉的上午,遥远的荷兰人约翰?尤贝尔斯竟然让欧远的脸上有了笑容。欧远放心地放下了报纸,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冲动的想法。这个想法让他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则新闻剪了下来,用胶水将它贴在一个记事本里,放进了抽屉。放好以后,欧远如释重负。他迈着轻盈的步子,回到客厅,宽敞的客厅里流动着金灿灿的阳光。欧远抓起那只高高的杯子,一饮而尽。
欧远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小镇宁静而淳朴,人民勇敢而善良。镇的东面有一条大河,200多米宽,50多米深。这是一条非常美丽的河,夕阳下平静的河面泛着粼粼波光,像一张少女的脸。但是,大河横在小镇的东面,滚滚河流粗鲁地将小镇与外面的世界分开了,它也成了小镇通向外面的惟一途径。所以,这里就有很多靠撑船为生的人。
欧远的父亲就是一名艄公,一个能用嘹亮的嗓子喊悠长号子的男人。由于长年吹着河风,他的皮肤格外粗糙,脸上沟壑纵横,堆满了沧桑。但是,欧远的父亲却有一双炯炯有神、散发出坚毅的光芒的眼睛。欧远喜欢在夕阳西下之时,坐在岸边专注地听父亲那嘹亮的号子。号子贴着河面飘散开去,来回迂荡。欧远觉得父亲的声音是最好听的声音,里含有一种激情,那是对生活的执着。每当听着父亲的号子,欧远就会浑身充满了力量。但是,十二岁以后,欧远就很少听到父亲的号子了。
十二岁那年,欧远乘父亲的船,离开了小镇,去了县城。他考上了县城里的重点中学,同时考上的还有杜小惠。杜小惠与欧远家相隔只有200米,他们是同班同学。送欧远去学校那天,父亲特别地谢绝了其他客人,只载了儿子和杜小惠。八月天,太阳虽不如盛夏那样毒辣,但气温还是很高。那天,父亲一直沉默不语,两只手有节奏地挥动着船桨。欧远看到父亲的脸上流淌着晶莹的汗水,一滴一滴掉在船帮上。中途,父亲停了下来,他拿出汗巾擦了一把脸,坐在船头自言自语地说,我去过一次县城,确实漂亮,到处都是高楼,路上的车子就像河里的鱼一样,游来游去。城里就是好呀,啥子都方便,不像咱这破地方,一条河就把人堵死啦。父亲抹了一把汗,继续说,欧远呀,你要努力读书,要走出这个镇,到外面更大的世界里去,就像你表哥那样。听说他毕业后就会分到省城的一家医院,从此就是铁饭碗啦。父亲把这个“啦”字拖得很长,好像给它赋予了很多含义。欧远静静地坐在小船的另一头,一直仔细地听着父亲的话。他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期望,从他坚毅的目光中,欧远明白父亲内心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