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寻找多年前被自己亲手抛弃的萍儿，成了摆在年事已高的老吴面前的一道难题。老吴坐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已经塞满了整个空间。悔恨、焦急以及漫无边际的无可奈何笼罩着老吴。与此同时，老伴还在一个劲儿地反对他。她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又何必来翻旧帐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人们怎么看咱们？你还有什么脸面做人？老伴想用世俗的压力来打消老吴寻找女儿的念头，她确实难以承受记忆和现实的双重痛苦。老吴没有回答老伴的话，她说的他都清楚。他想好了，自己应该面对曾经犯下的错误，应该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只是，老吴一时想不到寻找萍儿的途径。老伴不遗余力的反对和老吴坚持不懈的努力，在这套不大的房间里相互磨擦，来回推攘。
老吴依然准时收看国际新闻，时刻关注着新加坡的情况。远在新加坡的女儿前段时间打来电话，说她丈夫还是没有改变，常常夜不归家，依然与另外的女人保持着隐秘的交往。女儿的意思是，生了孩子之后丈夫应该有所改变，没想到他依然毫无收敛。老吴心烦意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几分钟后，他就挂断了电话。挂断电话之后，老吴默然地注视着电视屏幕。突然，一条妙计涌上心头。老吴当即决定，通过电视台寻找萍儿。他为这条妙计感到兴奋，甚至忘了老伴反对这件事情，立刻对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想法。直到他发现老伴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和厌恶的眼神，老吴才无趣地闭上了嘴。但是，老吴已经决定了，马上就给电视台的新闻热线打电话。
很快，老吴就与本市收视率最高的一档新闻节目联系上了。最开始，由于老吴的表达不够准确，对方拒绝了他。那位接电话的女孩用不屑的口气说，不就是寻找一个女儿吗，这样的事天天都有，有什么希奇的？老吴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情况比较特殊，与别人的不一样。那女孩大概是听出了这老头的执拗，她笑了起来。女孩问，你说说看，你的情况有什么特殊的。老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说，我为了获得城里的工作与表妹近亲结婚，所以才生下了弱智儿。而且，萍儿是我主动丢弃的，但我后悔了，现在我又想把她找回来。老吴没想到，那女孩的口吻与老伴一样。她尖刻地说，既然主动丢弃，又何必寻找呢？老吴哑口无言，但又不主动挂电话。令他感到惊奇的是，那位接电话的女孩也没有挂断电话。沉重的呼吸声在电话里进行着神秘的交流。半晌，老吴的耳朵里传来了女孩低沉的声音。她说，你说得对，你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我把你的情况交给摄制中心，他们会安排时间来采访。老吴在电话这端不停地说，谢谢，谢谢……后来，老吴把自己的联系方式说给了电话中的女孩，就在家焦躁地等待电视台来采访。
电视台下午打电话告诉老吴，他们第二天早上十点来采访，希望他做好准备。老吴颤抖地说，好的，我一定做好准备。放下电话之后，老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现在，随着事态的发展，老吴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对接下来的情况有点担心了。老吴开始对世俗的眼光和自己的承受能力感到怀疑。但是，忏悔和对萍儿的牵念也与之俱增。它们就像一对双胞胎，有着难以置信的心灵感应。老吴的烟瘾最近变得越来越大了，超过了他烟瘾最大的时候。很多时候，他也感觉身体有些吃不消，但又总是丢不下手上的烟头。老吴觉得只有抽烟才是化解心中烦忧的最好方式。在烟雾朦胧中，老吴等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
摄制组一行人在老吴所在的平安大街幸福巷66号院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纷纷打听自己居住的安乐窝到底发生了什么，各种猜测随着热气从大家的嘴巴里冒了出来。甚至，有人认为可能发生了谋杀案。这个说法立即让大家的情绪紧张起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看热闹的人们随着摄制组来到了老吴的门口。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都在想这对古稀老人的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吴开了门，请进了工作人员，把一切干扰与猜忌关在了门外。
昨天夜里老吴一宿未眠，他对今天的采访做了细致的安排。他要做一个彻底的忏悔者和自我救赎者，他要把抛弃女儿的前因后果与现在急切寻找她的心境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所以，当老吴坐在镜头前，尽管心里“砰砰”跳个不停，但他始终没有半点怯懦。在整个拍摄过程中，他甚至没有出现思维短路。记者似乎也很识趣，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老吴始终扮演了一个讲述者与自我剖析者，他面对的是自己而不是镜头和万千观众。
工作人员都认为这是一次不可思议的采访，太顺利了，太平静了。他们都以为老吴会声泪俱下，但结果却没有。拍摄完后，老吴的情绪很平稳，仅仅是因为说话太多有点口干舌燥而已。他给工作人员发烟，以及探讨起播出来后可能收到的效果。老吴用恭维的口吻说，你们节目收视率这么高，肯定能帮我实现心愿，找到失散的女儿。大家都没出声，只是默默地点头。
大家被老吴感动了，他们说一定尽快编辑完安排播出。第二天早上，老吴接到电话说，节目将在晚上八点播出。他激动得声音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老吴很早就守侯在电视机前，等待着这个特殊的时刻。一直持反对意见的老伴也来了，与老吴并排坐在沙发上。老吴说，你不会怪我这样做吧？老伴没吱声。老吴又说，你觉得这样做有效果吗？能找到咱们的萍儿吗？老伴依然没吱声。老吴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节目就开始了。
一个错误的决定，一段隐秘的过去，一位老人的自省、忏悔和救赎，到底是什么让一个古稀老人愿意敞开灵魂呢？节目开始了，老吴虽然反感主持人嘴里说的这些煽情的话，但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屏幕。画面突然切换了，老吴看见自己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摆在屏幕上面。屏幕上的老吴表情平静，说话时语速平缓，只是浑浊的眼神有些飘闪。老吴听着自己当时的表白，心里非常激动和充满希望。他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老吴转身看了看旁边的老伴。那个已经习惯了沉默的老人依然板着一副面孔，只是，老吴看见她瘦削的脸颊上挂着冰冷的泪痕。老吴用干枯的手指帮老伴擦着眼泪，却是越擦越多。老吴不停地抹，老伴的眼泪却不停地流。
节目播出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邻居纷纷前来表示关切与慰问，其他媒体也纷至沓来。老吴把曾在电视上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甚至，他还一边努力回忆，尽量把情况补充得具体而详细。他想，这样找到女儿的机会更大。原本反对老吴的老伴也站了出来，她挖空心思地增加细节和材料。一场轰轰烈烈的寻找在这对老人的心里波涛汹涌起来，但结果却不尽人意。
强烈的反响没有带来美好的结果，老吴没有获得丝毫关于萍儿的消息。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人们的关怀正在慢慢减少与消退。最开始，熟识的人见到老吴夫妇时都问，找到了吗？后来，大家发现这对老人总是摇头与叹气，也就不再问了。见面时，只是点个头表示打招呼，仅此而已。与此同时，曾经前赴后继的各路媒体也失去了热情和耐心。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媒体都进行了后续、跟踪报道，但因为总是没有结果，慢慢地也就偃旗息鼓了。最后，关于老吴寻找自己曾亲手抛弃的女儿的事情，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老吴还在等待，他依然没有放弃。这个思念如潮的老人始终相信萍儿尚在人间，她随时都有可能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一样飞到自己面前来。老吴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他只好把外孙女的照片放大制作成一张牌子挂在脖子上，每天穿梭于大街小巷。那块牌子上用红色的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老吴的心声写得非常清楚，他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寻找到女儿。即便找不到，能获得一丝线索他也感到欣慰。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吴没有任何收获。不过，他依然走在寻找的路上。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一晃时间又过了半年，一年。后来，老吴不再挂着牌子出去寻找了。牌子已经坏了，外孙女的照片也因为风吹日晒而看不清楚了。老吴像只病入膏肓的老鼠，蜷缩在沙发里，或者蹲在阳台上。他整天无所事事，六神无主。每天必须看国际新闻和看护花园的习惯早已丢弃了，惟一没有改变的是他对烟的沉溺。那么大年纪了，衰老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了浓重的尼古丁，老吴常常抽一口烟就会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但没有人在意和提醒老吴，老伴在希望和绝望的无情转换中变得更加沉默了，她更是难得说上一句话。她不接女儿的电话，做好饭也不叫老吴。老吴都怀疑她是否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远在异国他乡的女儿最近常常打电话回来，她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咳嗽和沉重的喘息。她只是在电话里一味地诉说自己的苦衷，她没有工作了，她的女儿生病了，她要离婚了。老吴感觉女儿的话就如苍蝇的嗡嗡声，他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脑袋早就晕了。
所有人都以为老吴忘记了寻找女儿的事，就连他老伴也这么想。但是，老吴自己心里非常清楚，他没有放弃。即便他早已无能为力，也不再有任何行动，可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放弃。老吴的心里依然惦记着那个被红布包裹着的萍儿，甚至关于她的一切已经塞满了他的脑袋和心灵。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萍儿的笑容都浮现在老吴的脑海里。他看见空气中有无数张笑脸在看着自己。老吴发现萍儿没有丝毫变化，她的样子依然停留在自己与她诀别的那一瞬间。浓眉大眼，粉嘟嘟的脸蛋，自然卷曲的头发使她看上去更像个洋娃娃。后来，除了萍儿的样子外，她的声音又充斥在老吴的耳朵里。老吴听见萍儿在轻轻地叫爸爸。那声音稚嫩、清脆，带着丝丝茉莉花香。特别是在寂静的夜里，萍儿的呼喊就像一只烧得通红的铁钩，狠狠地钩住老吴的五脏六腑。在这种痛不欲生、度日如年的日子里，老吴的灵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煎熬与考验。
那天夜里，老吴又失眠了。失眠现在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老吴用倒肘碰了碰老伴，他说，你听，萍儿在叫我。老伴没理他。老吴接着说，你听嘛，萍儿在叫爸爸，好多天了，她一直在喊我。老伴突然翻身起来，她说，你在胡说什么？你有毛病啊？老吴很平静，他没有与老伴争辩。他说，我没骗你，她喊我好多天了。不信，你仔细听听。老伴看着神情严肃的老吴，她果真竖起了耳朵。听了几秒种，她侧头看着老吴，用表情示意没听见。老吴用手指着二环路的方向，他说，声音从那边传过来的。老伴又侧过身子竖起耳朵，但她依然没有听见。原本就不耐烦的她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老吴，她说，我看你是精神有问题了，哪里有什么声音？或许，她早就不在人世了，怎么可能还在喊你。说完，她侧身背对着老吴睡了。
老吴还是没有睡意，萍儿的呼喊越来越清晰。“爸爸，爸爸……”声音穿过黑夜，向老吴扑来。老吴微微闭上眼睛，他感觉屋子空空如也，世界空空如也。门窗、墙壁、以及所有带给他安全感的东西全部消失了。他觉得自己躺在一片飘忽的叶子上，在漫无边际的黑色里飘荡。空虚和惧怕死死地包围住老吴。突然，老吴睁开眼睛，他想起身去寻找女儿。老吴认为循着声音一定能找到她。这种感受如此强烈，就像汹涌的波涛那样疯狂地撞击着他的神经。老吴想告诉老伴一声，但就在他伸出倒肘准备去碰一碰她时，他却放弃了。老吴在粘稠、潮湿的夜色里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这是个寒冬的夜晚，天空飘着细雨，雨里仿佛还夹杂着冰渣子。老吴的身影颤巍巍地出现在昏黄的街灯下，搅得灯光晃晃悠悠。老吴没想到外面在下雨，而且还有冰渣子。他恍惚觉得这雨从那年秋天一直下到现在，从未间断。老吴在雨中慢慢向那个声音走去。在苍茫的夜色里，几乎没有人发现大街上的这个老头子。他佝偻着身子，像个盲人那样摸索着前进，似乎他已经濒临死亡，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老吴离家越来越远，但他却没有感觉离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萍儿的声音在空气中分散了，它来自四面八方，又向四面八方散去。老吴找不到目标，他只得在朦胧的冰雨中孤独、倔强地前进。老吴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我是个罪人，我不想永远生活在黑洞里，我要为自己的愚昧、自私和无情做最后的救赎。我最亲爱的萍儿，爸爸再也不会抛弃你了。无论你在什么地方，爸爸都将永远与你在一起，永远与你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