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一溜烟就过去了。后来,欧远和杜小惠同时考上了高中。欧远知道挪亚方舟的故事时,他已和杜小惠确定了恋爱关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对青春少年相互爱上了对方。他们约定,将来一定要到省城去上大学,到更广阔的世界去追寻他们的梦想。在一次回家的路上,欧远对杜小惠说,我将来要买大大的房子,漂亮的车子,与你生漂亮的孩子,一起过幸福的日子。这话让杜小惠怪不好意思,少女的羞涩使她只得撅着嘴、低着头,说不上一句话来。
那是一个月色如水,清风如丝的夜晚,欧远与杜小惠坐在河边,他给她讲了挪亚方舟的故事。欧远对杜小惠说,我将来也要造一艘大船,我要带你从这条河出发,环游世界。杜小惠没吱声。欧远说,真的,我不骗你,江河湖海是相通的,从这里出发,一定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杜小惠笑了,笑容在夜色像朵花一样绽放。
但是,命运却残酷地戏谑与伤害了欧远。高二那年,欧远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失去了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父亲和杜小惠。当噩耗传来时,欧远还卧病在床。那个周末,他生病住院了,所以他不能回家,他让杜小惠去父亲那里帮自己拿些钱就是了。
那天早上天气都还是好好的,只是有些闷热,天空被乌云裹着。但谁都没想到,一场洪灾说来就来了。欧远躺在县城医院的病床上,听医生说下雨了,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雨。欧远心里一紧,他立刻冲到走廊,想回家。他似乎意识到家乡出事了。可是,欧远最终没有回去,因为他根本就出不了医院,大雨连成一片,像坚不可摧的城墙一样封住了他的去路。
噩耗传来时,欧远已经出院了。他回到了学校,准备开始新一个星期的学习。但他在学校门口没有等到杜小惠,而是等来了镇上的一个中巴司机。欧远认识这个满脸胡子的司机,自己与杜小惠每次都乘他的车回家。司机老远就喊着,小远,出事啦,出事啦!欧远的心里顿时就凉了,他哭丧着脸,跑着迎了上去。出什么事啦?欧远声音颤抖着问。司机楞了,他突然失语,目光呆滞地看着欧远。到底出什么事啦?欧远急了,推了司机一把。司机一个趔趄,站稳后说,小远,我给你说了,你可要挺住啊。欧远顾不了那么多了,不停地点头。你爸出事啦,他的小木船翻啦,杜小惠也一起沉啦。司机说得很快,似乎故意不想让欧远听清楚。但欧远听得很清楚。当时,欧远一下就晕了,急得司机直跺脚,我说过让你挺住的嘛。
半个小时后,欧远才醒来。司机生意都没做,专门送欧远回去。车行驶得相当艰难,路边时不时会出现石头与土堆。欧远没有与司机说话,他宁愿相信这是个骗局,所以不愿意与一个骗子说话。欧远死灰一般的眼神瞅着窗外,路两边到处可见的是山体滑坡,房屋倒塌。一遍千疮百孔。
欧远在这条熟悉的河边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妈妈、妹妹,杜小惠的父母和弟弟,以及从各地赶来的亲戚。当然,也少不了看热闹的人。欧远从车里钻出来时,他们都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欧远看着妈妈和妹妹在不远处,她们蹲在地上,显得特别渺小。他慢慢走过去,她们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下发出来,呜呜的。欧远已经相信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他突然失控,叫了一声妈,与妈妈和妹妹抱成一团。欧远觉得,地球正在沦陷,全世界都摇摇欲坠。
爸爸和杜小惠的尸体最终还是没有打捞上来,看来已经没有多少希望了。这天夜里,人们都散了。欧远独自来到河边,洪水的咆哮还是那样肆无忌惮。它似乎在向欧远挑衅,或者是在嘲笑他。欧远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所有的委屈与悲痛都释放出来了。他开始无比痛恨自己,恨自己救不了亲人和爱人,恨自己没有像挪亚那样,用方舟栽着亲人躲过洪灾。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欧远失去了父亲和杜小惠,亲人和爱人。
欧远在河边呆了一个通宵,眼神在漆黑的夜里,狠狠地瞪着河里翻滚的怒涛。
欧远又返回书房,从抽屉里拿出报纸。约翰?尤贝尔斯,他觉得这真是一个动听的名字,他开始崇拜这个人了。他反复阅读着这则简短的新闻,那个冲动的想法又浮上心头,造一艘属于自己的“挪亚方舟”。欧远吃了一惊,他不清楚自己为何有这种念头。自己到底为什么想要造船?他脑子里一片模糊。但这并不重要,关键是欧远心动了,心跳又加快了,血液又沸腾了。一艘大船已经在欧远的脑子里渐渐成形了,他不由得笑了。
杨阳看着欧远的笑,十分茫然。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何傻笑,她对他不陪女儿去游乐场玩感到气愤。欧远与杨阳的目光在一刹那间碰在了一起,他迅速收敛起笑容,呆板地说,回来啦。杨阳没有应他,而是女儿扑了过来。女儿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她问漂亮吗?欧远说漂亮。女儿说,是一个叔叔买的。欧远问哪个叔叔。女儿说,不认识,你问妈妈吧。欧远楞了,他看着在卧室里换衣服的杨阳,没有问她。现在,他最关心的,就是造船了。
吃饭的时候,欧远一言不发。他狼吞虎咽地扒光了一碗米饭,就钻进书房,一头扎进网络里了。欧远开始查找关于造船的资料了。如用什么材料,哪里才能找到工匠,具体要用多少钱,以及要用多少时间。欧远有点急不可待,他对这一切充满了无限向往。但是,欧远没有获得任何有效的信息。他感到失落,空空的。他踱步来到窗前,外面阳光刺眼,整个世界明晃晃的一片。
欧远感到口渴,去厨房倒了一杯水,一口就喝完了。他回到书房,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在脑海里搜索相关信息。他相信,记忆中应该有这方面的信息。想了大半天,一个人的形象冲破脑门,跃入眼帘。欧远想起了他,一个来自家乡的木匠。木匠姓王,大家都叫他王木匠。王木匠曾来过欧远家,听说手艺不错,还在郊区开了一家家具厂。但是,欧远已经忘了王木匠的联系电话了,只记得家里还留有一张劣质名片。欧远开始寻找那张名片,但是,他几乎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几年前购买DVD的凭证都找到了,就是不见王木匠的名片。
你知道我那些名片放哪儿了吗?欧远问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杨阳。她没有理他,而是按了一下遥控器,换了一个台。欧远吃了闭门羹,但他并没放弃,问你呢,看见我那些名片了吗?一大堆呢。没有,杨阳冷若冰霜,又换了一个台。欧远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是放抽屉里了吗?咋就不见了呢?杨阳不语,欧远也不知如何说了。女儿的话解决了这种尴尬,她问,爸爸你要找谁的电话呀?欧远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王木匠,就是去年到我们家来过的那个开家具厂的叔叔。王木匠,你找他干吗呀?女儿一句话又让欧远哑口无言,该怎么给女儿说呢?女儿又问,我们家要买家具吗?欧远没有回答女儿,神情黯然地回到了书房。他又重新在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寻找。希望出现奇迹的欧远,双手颤抖,拿在手里的纸都在沙沙作响。令欧远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找到了王木匠的名片,它隐藏在一个笔记本里,都发黄了。欧远欣喜地捏着这张制作粗劣的名片,脸上又浮出了笑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欧远都是一副愁容,但今天,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喂,老王吗?我是欧远,还记得吗?小时候,咱们总在一块玩。对,就是我。欧远的情绪很激动,有点语无伦次。他说,我问你点事,我想造一艘大船,你看你行吗?王木匠想了一下说,可能行吧。欧远问,材料好买吗?王木匠说,应该不难吧。欧远又问,大概需要多少钱啊?王木匠又说,应该不少吧。欧远接着又问,从开工到结束,大概需要多少时间啊?王木匠接着回答,应该要些时间吧。欧远急了,他说,你这说了不等于没说吗?王木匠回答说,这事以前没干过,我心里也没底。要不你这样,到我里来一趟,咱们再合计合计。欧远连说,好,好,好!
你想干什么?欧远被这句话吓了一大跳,原来,他刚才与王木匠的谈话,全被杨阳听见了。你都听见了?欧远知道这是明知故问,但他还是问了。杨阳皱着眉头,一边叹气一边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欧远嗫嚅道,我想造一艘船。杨阳提高嗓门吼道,什么?欧远似乎被杨阳的高嗓门激怒了,他也提高嗓门吼道,我想造一艘船,一艘大船。吼完这一句,欧远反而感觉轻松了,不憋闷了。
我觉得你疯啦。杨阳似乎已无话可说了。她只得用轻蔑和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越来越陌生的丈夫。半晌,她又问,为什么有这个想法呢?你脑子里成天在想些什么呢?欧远看着一脸疑问的杨阳,说,很早以前,我就想造一艘大船,这是我的梦想。这些年,我似乎快要忘记这个梦想了,但我今天看到了一则新闻,一个荷兰人,他在造船。我才想起,我命中注定也该造一艘船,现在开始还不算晚。杨阳听得目瞪口呆,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觉得自己对丈夫还是很了解的,他怎么突然有了这样奇怪的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