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寂寞的黄昏,一只鸟闯进了易安的世界。当时,思绪散乱的易安在阳台上等待杨梅。杨梅是易安的未婚妻,她到一个亲戚家借钱去了。他们准备在冬季结束前把房子买了,争取明年秋天结婚。事实上,易安和杨梅早就准备结婚了,由于房子没有买妥当,所以婚期一推再推。杨梅说她想要一套房子,不管新旧和大小,只是想回去后有家的感觉。这让易安很为难,尽管他的收入一直在攀升,但比起房价的速度却是望尘莫及。但是,易安和杨梅都觉得婚期不能再推了,所以他们正着手借钱,争取早日把房子定下来。当易安发现那只鸟时,他正在想杨梅借到钱了吗?
鸟的出现让易安的神经抖了抖。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鸟了,他甚至一度怀疑城市里是否还有这种野生的鸟。这只鸟全身灰色,头小身短,但尾巴很长。它的嘴里叼着纸屑和烂布条。易安不知道这是只什么鸟,似乎只有在故乡才能看见。易安擅自做主,给它起了个名字:灰鸟。难道它是只漂泊异乡的鸟吗?易安这样想。他的思维瞬间回了一趟故乡。从记忆回到现实后,易安发现灰鸟正警惕地盯着自己,锐利的目光里似乎透出丝丝不安和乞求。易安也毫不示弱地看着它,他想知道它到底要干什么。这种带着试探性和攻击性的对峙,最终是易安败下阵来。他仿佛看出了它的坚定与决绝。于是,易安退缩到客厅的一个角落里,等待这位不速之客接下来的举动。
易安倚在粗糙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灰鸟。灰鸟依然保持着高度警惕,看来它是一只城府很深的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易安的眼睛有种酸涩的痛的时候,灰鸟以一个漂亮的俯冲,落到阳台上杂乱的防护栏里。片刻后,它又以闪电般的速度飞了出去,只是嘴里的纸屑和布条不见了。
灰鸟消失在褐色的天空后,易安蹑手蹑脚地来到阳台上。他想看看灰鸟在防护栏里的所作所为。易安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爬上阳台钻进防护栏里。在并不宽敞的长方形防护栏里,弓着背的易安仿佛是一只硕大的鸵鸟,姿势笨拙、滑稽得令人啼笑皆非。在掀开一盆叫不出名字、濒临死亡的植物后,易安的眼睛突然亮了,他差点就手舞足蹈起来。易安难以相信自己发现了一个没有成型的鸟巢,它就倾斜地蹲在杨梅那只粉红色箱子上面。这套廉价租来的房子太小了,杨梅只得把这只伴随她辗转各地的箱子放在阳台上的防护栏里。尽管它还只是一些由纸屑、烂布条、树叶、塑料碎片,以及其他杂乱物质组成的圆形垃圾堆,但易安知道那就是一个没有完全建成的鸟巢。在家乡的时候,易安常常可以看到鸟巢。在他的记忆中,家乡简直就是鸟类的天堂,那里成天飞翔着各种各样的鸟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易安喜欢和那些淘气的捣蛋鬼一起去扒鸟巢。他们总是想在鸟巢里捉几只还没有飞翔能力的幼鸟,把它们关在笼子里喂养。尽管易安破坏了无数只鸟巢打碎了无数只鸟蛋,他却从未逮住一只鸟儿,那只空敞的笼子一直寂寞地放在柴房里。这是他童年里乐此不疲而又充满无限失落的事。
在城市里发现一只鸟巢,这着实让人兴奋。这天易安的激动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当杨梅回来后他的脸上依然荡漾着莫名的微笑。但是,杨梅带回的消息却让易安的情绪一下枯萎了。杨梅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易安心中所有高挂着的期盼无情地跌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内心升腾起的愁绪如烟雾一般蔓延开来。易安看了看杨梅,她脸上呈现出失望与茫然。易安有些恼怒地吁了一口气,摸了根烟神情呆滞地抽了起来。
杨梅和这个比较富裕的亲戚关系还不错,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借到钱。这事让这对年轻人感到莫名其妙和不可思议,他们本来抱着百分之百的希望。希望的破灭使易安心里很不是滋味,各种各样的情绪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相互纠缠,彼此搏斗。他怨恨人情淡漠,感叹世态炎凉,接着开始没完没了的自我咒骂。易安抱住脑袋,暗中使劲狠狠地压了压。他心里默默地将自己骂成一个全世界最无能的家伙,把能够想像到的弱点全部加在自己身上。这让易安有种报复性快感。慢慢地,他仿佛经历了一场马拉松,身心俱疲,恍惚中颤巍巍地进了卧室,和着衣服睡了。
半夜里,易安醒了。他很吃惊,杨梅为什么没有提醒自己脱衣服呢?他警觉地朝她看了看,冰凉的夜里只有她生硬的呼吸声。易安没有打扰杨梅,他知道马不停蹄地借钱是件苦差事,之前自己有无数次亲身经历。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一下身,平躺在床上,思绪翻飞。杨梅没有借到钱让易安的心情极度沮丧,以至于他忘记了把发现鸟巢的事说给她听。此刻,下午的场景又在涌动的夜色中浮现在脑海里。易安想,杨梅会为这个鸟巢而感到兴奋吗?接着他立即否定地摇了摇头。记忆随着易安摇摆的脑袋而飘了起来,似乎已经发霉的往事又一桩桩地在脑海里掠过。整个夜晚,易安似乎闻到空气中隐约有一股烂红薯味在飘荡。
起床后易安和杨梅呆呆地坐在逼仄的客厅里,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言不发。杨梅垂头丧气地盯着伤痕累累的地板,而易安则把眼神放在锈迹斑斑的防护栏上,冷漠的钢筋把混沌的世界分割成很多块。二十分钟后,或许是三十分钟后,杨梅洗了把脸就出门了。她神情麻木地对易安说,我出了。没等易安说话,门就阴沉沉地合上了。杨梅到另外一个亲戚那里借钱去了,这是最后一个希望。易安瞅了瞅那扇冰冷的铁门,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他只有在家里等待,因为他能想的办法都想了。等待的日子总是难过,尤其是在他们的计划中,能否买到房子并顺利结婚,今天比任何一天都重要。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易安的眼神始终飘忽不定,在灰蒙蒙的天空里游弋。
灰鸟的出现又使易安的神经抖了抖,与昨天如出一辙。它嘴里叼着一小片破碎的报纸,在防护栏那根横着的钢筋上战战兢兢地观察了一阵后,毫不犹豫地飞向了那个还未完成的鸟巢。看来神情呆滞的易安今天没有给这只忙于建造鸟巢的鸟儿造成威胁。当易安发现灰鸟之后,他立即紧张起来。这是充斥着兴奋和激动的紧张。易安开始期待它尽快飞走,并不由自主地在站了起来。他想去阳台,但又害怕惊动了它。正在他胆战心惊地移动脚步时,灰鸟扑闪着翅膀飞了出去。易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并夸张地拍了拍胸膛。
他机警地向天空探了探脑袋,用慌乱的眼神扫了一圈,然后双手一撑,跃上阳台钻进防护栏里了。易安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身手敏捷。他依然像一只硕大的鸵鸟,但明显比昨天更紧张。易安的动作有些鬼鬼祟祟,颤抖的手还弄断了一根布满灰尘的芦荟。在他急不可奈地撇开植物之后,一个即将竣工的鸟巢出现在易安的视野里。易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只隔了一夜,鸟巢就快要建好了。它整个夜晚都没有休息吗?易安这样想时脑袋轻轻地摇了摇,他觉得做一只鸟也并不容易。易安有很多年没有这样近距离观察一只鸟巢了,所以他的眼神和动作都有些贪婪和夸张。但是,他又害怕惊扰了勤劳与勇敢的灰鸟,只得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跳出防护栏之后,易安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易安安静地坐在那张沙发上,灰鸟旁若无人地来回飞了很多趟。易安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那些与鸟和鸟巢有关的日子,把易安带回了遥远的故乡。
第一次扒鸟巢是什么时候?易安想了半天也没有答案。很小时,他和那些光着脚丫的伙伴们就开始对飞翔的鸟儿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们曾挖空心思地想捕捉一只在天空自由自在飞舞的鸟,但终究一无所获。也不知是谁先提议,总之,这群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瞄上了鸟巢。那些还没有飞翔能力的鸟儿,成了易安和伙伴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易安有着瘦长的胳膊和单薄的身板,以及猴子般的灵敏,于是他被伙伴们推举为带头人,专门爬树扒鸟巢。他能在十秒钟之内爬上一株葱茏、粗壮的柏树,或者一棵看上去柔弱但非常高的柳树。更多的时候,易安和伙伴们出现在茂密的竹林里,因为这里鸟巢最多。在弱不禁风的细长的竹竿上扒鸟巢的情形,跟后来那部风靡世界的《卧虎藏龙》里那个在竹林中穿梭的镜头有着惊人的相似。但是,易安和伙伴们始终都没有捉到一只鸟。那些鸟似乎对人类永远保持着高度警惕,一旦有了飞翔的能力,便逃离鸟巢,飞向天空,哪怕是颤颤巍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