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够捕捉到鸟,易安和伙伴们是做足了功课。在他们智慧局限之内,他们总是想方设法,直到黔驴技穷。易安充分发挥了带头人的作用,把伙伴们分成几组,轮流监视某一只鸟巢,观察鸟儿孵蛋和喂养幼鸟的情况,以此判断捕捉的最佳时机。于是,在漫长的假日里,这群天真的孩子带着神圣的任务,小心翼翼地穿梭于树林、竹林之间。他们眼睛放亮,神情紧张,像一群匍匐在草丛中的眼镜蛇。
易安和伙伴们最接近成功是在一个酷热的夏天,经过冗长的观察和等待之后,易安在众人的怂恿下爬上了一棵高大的柏树上。尽管他的身手令所有人都折服,可是在那几只幼鸟面前依然相形见绌。当易安的手刚刚接触到鸟巢时,几只小鸟就警觉地飞了出去。虽然它们的飞翔能力还很弱,但却让易安和他的伙伴们无可奈何。气愤的易安一把粉碎了这只鸟巢。从那以后,易安对扒鸟巢失去了兴趣。
这天上午的大部分时间易安都坐在沙发上,他尽量不改变坐姿,以免惊动了阳台上精心建造鸟巢的灰鸟。灰鸟急速和稳健的飞翔伴随着易安的回忆,让这个冰冷的周末渗透着丝丝温暖。但是,温暖最终却被无情的现实冻结。中午时分,杨梅带着一身疲惫回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已经宣告了事情的结局,杨梅和易安只得眼神空洞地呆在屋子里以沉默来做一种无谓的交流。买房这件事已经折磨易安和杨梅很长时间了,所以当结局最终出现时,他们似乎都已经筋疲力尽。只是易安和杨梅都在想,婚还结吗?
接下来的好几天,易安都试图和杨梅就买房和结婚这两件事进行有效的交流,但每次自己都先打了退堂鼓。他不是害怕面对杨梅,而是现实让易安无所适从。
大概在三年前,易安和杨梅就着手准备买房,然后结婚。但是,当时他们的收入在高昂的房价面前总是显得那样微弱。易安和杨梅曾三番五次地算账,用一种近乎刻薄的数字对未来的生活进行了估算。但是,他们似乎都无法忍受那种惨不忍睹的生活。于是,在那个阴雨连绵的秋天,易安取消了买房的计划,他信誓旦旦地对杨梅说,不着急,将来房价会下降。接着,他对半信半疑的杨梅补充说,等着瞧吧。可是,那年冬天一过完,房价就在和煦的春风中以一种不可阻挡的速度疯长。易安先前的自信在温暖的阳光中显得格外萎靡和具有讽刺意味,他像一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开始在各个楼盘间乱蹿。但事实往往总是让人不知所措,摆在易安面前的情形是不但房价猛烈地飚升,而且房源还非常紧张。易安想亡羊补牢,但却事与愿违。这让易安感到莫名其妙和无可奈何,他只有再次希望房价下降。
在今年以前,易安还对房子降价抱着一丝希望。但春节过后,当他和杨梅结婚的愿望都十分强烈时,他不得不面临新的选择。那天晚上,他对杨梅说,还是先借钱把房子买了再说吧。易安的口气混合着商量、决定,以及面对现实的无奈。然后,他们开始制定借钱的计划,毕竟要借到钱也不是个容易的事。最终的计划是,易安先行动,如果他失败了,杨梅再上阵。很快,易安就如一只夹着尾巴的狗,灰溜溜地跑回来缩在这间空气黯淡的房子里发呆。他用诚恳的语气把心中的肺腑之言对每一个亲戚和朋友都说了,但当说到钱字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推托。他们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易安得到的结果都是失望。后来杨梅以一种悲壮的心态踏上了艰难的借钱征程。在灰鸟闯进易安的世界后的第二天,杨梅的疲惫、叹息,以及随后长久的沉默,给他们的愿望画上了一个冷漠与残酷的句号。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易安觉得他和杨梅之间产生了隔阂。
隔阂在两个年轻人的惆怅和迷惘面前起到了明显的发酵作用,易安和杨梅的情绪都发生了扭曲的变化,他们的缺点在对方眼里放大了无数倍。这种情况下,争吵、漫骂、打斗,甚至诅咒都似乎是水到渠成。最激烈的战争终于在一个沉闷的午后爆发了。易安已经记不清战争的导火线是什么,只知道杨梅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她那近乎是标签的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的小绵羊突然变成了一头狮子,杨梅以粗犷、沙哑,以及咆哮的口气把所有诘问与愤怒泼向了易安。杨梅说,如果早点买房子的话,现在用得着这样尴尬和落魄吗?易安尽量压制着内心不满,他平静地回答说,当时不是没有钱吗?杨梅说,没钱去借啊。
易安依然用平静的语气说,借钱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现在不是在借吗?你看结果怎样?易安的轻描淡写把杨梅赶进了一个死胡同,这让她的情绪如壁球撞击墙壁一样强有力地反弹起来。她猛然站了起来,双手叉在腰间,白皙的脸竟然抖动起来。杨梅用风一样的速度说,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还要买房子吗?还要结婚吗?很明显,杨梅把近段时间借钱所遭受的拒绝后产生的不良情绪,像丢垃圾一样抛给了易安。易安感到空气中渗透出让人窒息的恶臭,内心的郁闷与懊恼在杨梅的挑衅下演变成了愤怒。他双手在空中张狂地挥舞,厚实的嘴唇因为激烈的磨擦而产生出丰富的唾沫星子。易安用扭曲的声调对杨梅说,现实就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现在跟我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思呢?是在威胁我吗?房子不买就算了,婚不结也算了。易安从未用如此快的语速说过话,中途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说完,他有种缺痒的感觉。
语言的交锋使两个人的思维都混乱起来,他们都记不清后来说过些什么,是否伤害到对方。但是,局势却越来越糟糕了。杨梅充分地展现了隐藏在她身体内的倔强,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光线晦涩的卧室里,独自收拾起东西来。易安机械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知道她要搬离这套简陋、寒酸的房子了。他没有上前阻止她,他似乎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易安对杨梅的秉性了如指掌。没多久,她就收拾妥当了。怔了片刻后,杨梅冲到阳台上的防护栏里取出了那只铺满了灰尘的箱子。然后,杨梅以最快的速度对灰尘进行了处理。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易安就像个幽灵一样无动于衷地看着。当杨梅拖着箱子旁若无人地像头犀牛一样暴跳着甩门而出以后,易安才发现杨梅走了,才发现她取走了那个上面有只鸟巢的箱子。他恍惚间产生了一个激灵,急匆匆地跳上阳台,钻进防护栏里。鸟巢不见了。他低头向楼下望了望,发现鸟巢正散落在楼下住户的雨棚上。易安的心里立即痉挛了一下,有一丝隐隐的痛。
杨梅突然离去让易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地失落。他给她打电话,她说要单独生活一段时间,认真考虑他们之间的未来。这个说法使易安的思绪始终处于一种飘荡状态。后来,那只失去鸟巢的灰鸟出现在易安的视野中,它那无助的叫声刺激了易安。他从它的声音中听出了恐惧、慌张,以及对将来生活的迷茫。当易安与灰鸟四目相对时,它的眼光充满了敌意和愤怒。易安似乎明白了这只鸟的心思,他感到十分难过。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失去鸟巢的灰鸟开始慌乱起来。它扑闪着翅膀在防护栏里飞来蹿去,声音也因为长时间叫唤而变得沙哑起来。但是,声音里却透出坚定与果敢。它似乎已经认定是易安破坏了那只鸟巢,使它无家可归。所以它所有行为都是在向易安示威,它要他还它一个完好的家。易安内心的愁绪随着夜色的蔓延开来,他为灰鸟失去鸟巢而感到忧伤。
忧伤使易安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夏天的黄昏,他蹲在那棵高大的柏树下,内心里也充满了无限忧伤。在那个炎热的下午,易安和伙伴们盯着了柏树上的鸟巢。于是,他带着无限期望爬上了柏树,希望能够实现逮着鸟儿的梦想。但是,在他刚刚接触鸟巢时,随着鸟儿的飞走,希望也就破灭了。当时,一股巨大的失落袭击了十来岁的易安。易安感到十分沮丧和恼怒,于是一把扯下了鸟巢,把它撕成了无数碎片。随着漫天飞舞的碎片,易安幼小的心灵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表的快感。但是,快感很快就消失了。当失去鸟巢的两只鸟和它们的孩子在树上伤感地扑闪着翅膀时,怅然、忧伤,以及如潮水一样汹涌的痛楚就在易安的心里产生了。这是一群失去家园的鸟,它们不知道为何突然就无家可归,不知道是谁破坏了它们宁静而幸福的生活;它们更加茫然的是未来生活的不确定性。这个闷热的夜晚如何度过?将来的日子如何度过?这一切,这些可怜而无助的鸟儿都不知所措。它们只能用鸣叫和翅膀的振动做无谓的挣扎。当夕阳逐渐淡去,夜色如水一样漫过天际,淹没那个沉默的世界时,易安带着羞耻和罪恶的心情逃离了鸟儿的视线。
多年以后,同样是一个黄昏,当灰鸟辛苦建造的鸟巢遭到破坏时,易安的羞耻与罪恶变本加厉地冲击着他的心灵。记忆与现实激烈地纠缠,易安的心里有种撕心裂肺的刺痛,他似乎听见了心脏在汩汩地流血。易安用呆滞、木讷的眼神看着在防护栏里与自己对抗的灰鸟,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和灰鸟对调了身份。这使得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做一种没有尽头的自由落体运动,而他自己在此过程中逐渐变得轻盈起来,最终成了一张皮,一片羽毛,然后在呼呼的风中化为乌有。
夜幕已经笼罩了这个灰蒙蒙的城市,灰鸟依然在坚持不懈地与易安对抗。它的叫声能够穿透时空,抵达人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