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酷暑难当的盛夏,我又开始烦躁起来,因为我知道了老六的消息。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甚至,我觉得这真是一场灾难。我的手机在那个沉闷的午后响起,后来我听到了老六的声音。老六用最快的语速说,你还好吗?我说还好。然后她就哽咽了,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老六急促的呼吸声敲打着我的耳膜,耳膜仿佛都快要破裂了。我隐约感觉事情有点不妙,于是就试探地问道,你怎么啦?老六还是不说话。我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我佯装愤怒,大声地问,老六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我猜想老六的话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不然听起来怎么那样干瘪。老六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出事了。在一次旅行中,老六出了车祸。老六说,整个车子都翻了过来,没有一个人是完好的。我急切地问,老六那你到底怎样?半晌老六才说,还好,就是一条腿没了。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的电话是怎么结束的,我想自己应该说了不少安慰的话。放下手机后,我的心以一种无法测量的速度下坠。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心理感受,以至于我都暂时忘记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等我逐渐清醒之后,我的心才真正感觉到撕心裂肺地疼痛。我真的无法接受,一个喜欢寻找与追逐的人突然之间就没有了腿。
老六的事情让我烦躁不安,然后陷入忧伤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我似乎又回到了春天时的状态,这真是令人沮丧。本来杂志社的老总让我去外地组稿,但我推辞了。我给老总说,我病了。接下来,在这个不太熟悉的城市里的那条巷子里,我又开始了漫无目的地游荡。与春天时不同的是,这里几乎没有人认得我。就在这个时候,我知道了蔷薇的丈夫的消息。
那天,我在看报纸时知道王辉出了事。这居然又是与腿有关的事故。知道消息后,我立即去了蔷薇家。尽管我与蔷薇一个住楼上一个住楼下,但平时却往来不多,因为她总是在四处奔走。开门后,蔷薇有气无力地朝我笑了笑。我看见了躺在客厅里的王辉,他垂头丧气地看着天花板,并没有与我打招呼。我兀自说,我看报纸了,一切都知道了。蔷薇一言不发,脸上全是无奈与失望。这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觉得有时候命运捉弄人真是太过分了,蔷薇只不过是让王辉去建筑工地挣一点钱补贴家用,为什么会让她遭受这样的打击呢?而王辉自己也想不到,他只是去表演一下,怎么就把一条腿弄丢了呢?
自从女儿出事以后,蔷薇就没有出去挣过钱。一是因为她情绪不好,二是因为这段时间生意冷淡。罗纹在电话里说,你难道不知道吗?夏天死亡率很低,这是淡季。这就意味着蔷薇的生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迫。万般无奈之下,她又想到了王辉。在一个熟人的介绍下,王辉在一个建筑工地干起了零工。
蔷薇的丈夫王辉的主要工作就是扛水泥,搬砖块,这样的事很适合他。基本不用脑子,有一身力气就够了。王辉在工地上很少说话,只是木讷地做着他该做的事。休息时,他也只是像个木桩一样呆在一边。这次,王辉始终把蔷薇的话记在心上。临走时,蔷薇再三叮嘱王辉,到工地上老实干活就是了,千万别再摊上什么事情。二十天很快就过去了,工程进展非常顺利,眼看着就要竣工了,大家伙的心里都在盘算着工资的事。
那天中午,包工头气咻咻跑过来,把那张猪腰子脸沉了半天才说,大家要有个心理准备,我们的工资可能不太顺利。这话立即引起了骚动,大家像看马戏一样围着他。可是,谁也没有办法,投资人不拿钱来,包工头也无可奈何。
尽管他们都相信包工头,但工作上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原本还有一个星期就可全部完工,可他们硬是拖了十来天。完工后,大家都没有轻松的感觉,相反却是更加提心吊胆。因为,从包工头的口里,他们没有得到具体领工资的时间。最开始,大家还有耐心,窝在工地上打扑克、看电视,他们都以为就等三五天而已。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工资的事还是没有影子,就连之前还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包工头也不见了。这时候,他们全都坐不住了,少言寡语的王辉也开始骂起娘来。但是,除了牢骚,没有一个人能想出拿到工资的办法。时间一晃又过了三天。一群男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工地上徘徊,他们渴望的眼神开始变得充满了焦虑与慌张。这种变化正在酝酿一出新的闹剧,而王辉却成了闹剧的主角。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总之,这群在工地上迷茫不堪的男人想到了跳楼。当然,这只是一场表演,目的是引起媒体的关注,希望在舆论的监督下顺利地拿到他们的血汗钱。大家在几番推却之后,王辉成了他们心目中的主角。于是,在那个炽热的中午,王辉战战兢兢地爬到了他们刚刚建好的楼顶上。
蔷薇的丈夫王辉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楼顶上,两只脚左右摇晃着,仿佛在河边戏水一般轻松愉悦。没过多久,警车呼啸而来。110来了,119也来了。又过了一会儿,王辉看见了电视台和那家发行量最大的报社的记者。王辉看着他们在下面像蠕动的虫子一样忙碌着,有人拿着喇叭大声劝他,有人忙着在地上铺垫子。他坐在楼顶上偷偷地笑。王辉心里想,你们用得着这么认真吗?我不过是在演戏,就跟你们看到的电视剧一样,假的。但是,他又立即神情严肃起来,既然是演戏,就得认真点,一定要达到目的,把工资拿到。于是,王辉故意做了一个要跳下去的动作,引得下面的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随着一阵惊呼过后,王辉按照工友们事先的约定,开始与楼下的警察谈条件。他坚决地说,我要见老板,我只想拿回工资,如果拿不到钱,我也就不想活了。我就……王辉把剩下的话咽在喉咙里了,同时又做了一个要跳下去的姿势。下面又是一阵惊呼。那位拿着喇叭的警察说,你千万别冲动,我们正在联系老板,我们保证你能拿到工资。王辉又乖乖地坐在那里,看着人们的一举一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气温也越来越高。王辉开始有点头晕了,他想自己快撑不住了。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个长着猪腰子脸的包工头了。猪腰子脸接过了警察手里的喇叭,仰着头对王辉吼道,王辉,你是不是犯神经病了,你爬到楼顶干什么,快给老子滚下来。王辉扯着嗓子喊道,我没犯神经病,我只想要工钱。猪腰子脸又吼道,你没犯神经病你跳什么楼呀?要工钱就好好说嘛,谁说不给你工钱了?王辉没说话,他在看工友们的手势。他们早就约好了,工友们在底下用手势配合王辉。猪腰子脸着急了,他继续吼道,快给老子滚下来。王辉得到了工友们的指示,他对猪腰子脸说,你要保证我们能拿到钱,我才下来。猪腰子脸说,我保证你们的工钱一分都不会少。那你现在可以滚下来了吧?接着,他又愤怒地补充了一句,快滚下来!然后他把喇叭塞到了警察的手里,盯着地面狠狠地说道,狗日的。
猪腰子脸刚刚骂完,他就听见人群中炸开了锅,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震得阳光都颤抖起来。猪腰子脸立即抬头向王辉的方向看去,他看见王辉像个稻草人一样飘了起来,然后撞在还没有撤完的钢架上,腿夹在架子的拐角处,但由于重力的因素,他依然在空中翻了一个漂亮的跟斗,急速朝地面坠落。在人们的尖叫中,王辉重重地砸在早已铺好的垫子上。当大家惊慌失措地围过去时,王辉早已不醒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