劭仪一行四人已经离开了徽州城,马车在城外的路上奔踏,李玦和樊兆就坐在车辕上驱着两匹马,车厢里头,劭仪和阿瑛的说话声隐约传来:“对了,‘阿瑛’是你的真名吗?”
“我姓方,名莹瑛,唤阿瑛也是没错的。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卓劭仪,唤我劭仪就好。”
“恩。”
两人沉默了片刻,阿瑛一直将带来的那封信拿在手里,指腹一遍遍抚着上头字迹,突然几滴泪哒哒落在了信上,模糊了字迹,她忙抬袖擦泪,劭仪安慰道:“他们还未达到目的,你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阿瑛先点了点头,安静片刻之后又开口道:“这信上的字是崔大哥写的,他仿我爹的字迹写的,我能看出来。”她的话语间带了眷恋的悲戚。
劭仪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原来她方才是在为那侍卫落泪,说起来,那侍卫的确是一心护着阿瑛,考虑地亦是十分周全,他知道,只有自己随身带着方万尧的亲笔信,才能在他死后令薛翔放下些许戒心,阿瑛活下去的机会便也多了一分。
一个自己亲近的人,活生生的人,就这般从此消失,换作任何人都是不愿相信的,会害怕他被遗忘,被自己,亦被别人。
阿瑛一直盯着信上那几个墨字,似努力地在捕捉对方活着时的点滴气息,劭仪心头顿觉伤感,她轻声道:“他叫什么名字?是个怎样的人?”
阿瑛静默一刻,轻轻缓缓地说道:“他叫崔丞,是我爹的近身侍卫……他,平日里,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也不爱搭理我,总让我别靠他那么近,”说到此,她露出了些许笑意,“可我知道,他是口是心非,我一靠近,他便脸红,真的很傻……”
劭仪听着也不由莞尔,叫崔丞的男子在阿瑛的记忆里是那样鲜活地存在着。
“若没有后来这些事,我一定会嫁给他的,一定会……”阿瑛低头不再言语。
劭仪失神一瞬,伸手握住了阿瑛的一只手,说道:“把你放在心里的那个人,总是盼着你能无忧快乐的,即便是不得已离开了,这样的期盼也始终不会改变,对吗?”
阿瑛迷蒙着双眼看向劭仪,片刻后心有所感地点了点头。
樊兆和李玦在外头专心驱着马车,劭仪的话隔着帘子传来,像在静夜里响起的喑哑铃声,叮叮地闷荡在李玦心里,樊兆瞥了眼李玦,见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他便也不打算做声了。
一路奔波月余,他们来到了离‘虞洞山’不远的一个村子。夜色渐渐笼罩平和安宁的村庄,四人本想直接前往‘虞洞山’寻卓劭正去,谁知天不从人愿,这突然间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李玦和樊兆已被淋得睁不开眼,劭仪一掀开帘子,雨直泼进来,立时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大声道:“这雨只怕会越来越大,我们还是赶紧找家农户避上一避吧。”
李玦回道:“好。”这边话音刚落,马车便一个颠簸,突然动不了了,樊兆和李玦立刻跳下车辕察看,是一边车轮卡在了泥潭里,两人试着使劲提了提,马车纹丝不动。
劭仪探头问:“是陷住了吗?”
樊兆道:“是啊。”
李玦见雨水已溅湿了劭仪的头发,说道:“你别出来,我想办法把它支起来。”说着从背后拿出旋索枪,想借力将马车翘出泥坑。
劭仪看着被大雨无情冲刷着的两人,说道:“别折腾了,车上有几把雨伞,你们把马卸了,我们牵着马先到前头避雨去,等雨停了再说。”
李玦和樊兆一想也好。两人将不多的行李放在马背上,各牵一匹马,撑着伞走在前头,劭仪和阿瑛紧挨伞下,在泥水中亦步亦趋跟着前头两人。
找到就近的一户农家,李玦敲着院子的木门,樊兆朝着泥墙里头大声道:“有人在吗?能否借屋避一避雨!”
过了一会,里头屋里的门开了,一位中年农妇往他们这边张望着道:“谁呀?”
樊兆道:“我们是路过的,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避上一避?”
农妇微一思索,“等一下啊~”,不一会儿撑着把伞顶着大雨出了屋门,她打开院子的木门,说着:“进来吧,诶哟,这雨真闹心呐。”
樊兆应和道:“可不是!”
李玦将马束在了院子里头,四人随农妇进了屋,地方不大,他们就坐在外间的一张方桌上,李玦和樊兆身上滴滴答答地满是水。
农妇从厨房出来,提着个锡壶,拿了四个碗,招呼道:“乡下地方,没什么招呼的,喝口水吧。”
劭仪有礼道:“大婶不必忙活,能借屋给我们避雨已是感激不尽。”
农妇微笑着点头,善意的视线一直粘在劭仪身上,她大约是第一次见着劭仪这般气质出众又大方有礼的闺女,眼里满是喜欢和欣赏,劭仪不以为意,樊兆心里奇道,这大婶,什么眼神?怎地像在看自家媳妇儿。
好不容易移开视线,不经意看了眼李玦和樊兆,大婶“诶哟”一声,对着他俩道:“你俩这身上的水,是想淹了我这屋不成?”
劭仪笑了,说道:“大婶,你这可有地方让他们换身衣衫?”
“隔壁是我儿子屋,你们赶紧到里头整妥了去。”
李玦和樊兆走开后,大婶坐下问劭仪和阿瑛:“你们是大户人家的姐妹吧?家是哪里的啊?”
大婶见她们行李简单,衣饰朴素,猜想大约是落了难的大家闺秀,自己儿子也是跑点小生意的,虽说有点高攀,也不是太磕碜的,如果下这么场雨能给儿子结个姻缘,那真是上天开眼。
劭仪与阿瑛对视一眼,不知该怎么来答,“我们从……”话至一半便听见门砰!得一声被推了开来,一个人穿着蓑衣边抖着浑身的雨水,边大步迈进屋来,嘴里还抱怨着:“倒霉,真倒霉,昨日倒霉,今日倒霉,明日看来也要倒霉了!”说完抬头一看,见屋里坐着两陌生女子,不由一愣。
大婶站起身来,拍他身上的雨水,替他卸下蓑衣,责怪道:“瞧你胡扯什么,冒冒失失的,这是来咱家避雨的姑娘,”
又对着劭仪道:“这是我儿子武山。”
劭仪和武山点了点头,道:“打扰了。”
唤武山的男子生得浓眉大眼,与劭仪对眼一看,脸刷地红了,有些拘谨起来。
大婶笑着拉他坐下来,问道:“不是说得半个月才能回来,怎地这么快?”
武山道:“别提了,倒霉透了,‘虞洞关’塌方,路给堵了,过不去了。”
劭仪和阿瑛一惊,劭仪问:“塌方?是因为大雨吗?”
“是,是啊,前几日也下了几场暴雨。”看着劭仪,他有点结巴。劭仪心想,不知大哥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阿瑛开口道:“你刚才是说‘虞洞关’?‘虞洞山’附近设了关卡吗?”
“不是不是,这只是我们当地人的称法。”据武山解释,这‘虞洞山’拜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赐,山体自中间穿了一个隧洞,分裂的山体就像两个持戟的守兵,‘虞洞关’在当地自此得名。
大婶说道:“诶哟,祖宗保佑,幸好你没遇上塌方,要不可得遭殃,年年这会儿都下暴雨,怎么今年就塌了。”
武山说道:“所以才说倒霉,昨儿先遇塌方堵路,今日又遇暴雨,回来路上还瞧见了一辆陷在泥坑的马车,看来明日也不会顺心了。”
“啊,你看到的大概是我们的马车。”樊兆先一步从屋里出来,自来熟地对武山说道。
武山瞧见从自己屋里突然蹦出两个大男人,不由愣住,旋即诧异看向农妇,农妇凑到他耳边极轻声道:“家仆。”武山当即了然。
劭仪看着武山,想着方才他的话,突然开口道:“武兄弟似乎对‘易理’有所研究?”所有人看向武山。
他呆了呆,眉头一皱,疑道:“‘易理’是什么东西?”
劭仪一时无语,后摇了摇头微笑道:“看来是我误会了,方才见你从‘路遇陷住的马车’来推测‘事情的不顺’,我便以为……”
“哦!你说那个呀,那是书上说的,我就搬来用了用,”武山大约觉得寻到了能与劭仪详谈的话题,积极道:“书就在我屋里,我拿给你看看?”
劭仪一愣,出于礼貌便未拒绝,说道:“好。”
武山取来书给劭仪,书面有些残破,上头只书着一个‘丩’字,劭仪随意翻了翻,赫然发现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武兄弟,这书你是怎么得来的?”
武山挠了挠头:“记不得了。”
大婶道:“你当然记不得,那时你才多大?”
大婶对劭仪他们继续道:“大概十几年前吧,也是这么大暴雨,连下了好几天,有个男人和你们一样来避雨,待了两天,走的时候就把它给拉下了。”
李玦问劭仪道:“这书有何不妥?”
劭仪说道:“并非不妥,此书与《十翼》之类典籍一样,都是阐释《周易》的,‘丩’即是‘纠’,大概是代表著书人‘携易入世,为世纠偏’的理念,此人见解很是独特,当可自成一派了,也不知著书之人是谁?”
武山全然听不懂劭仪说得什么,他想了想道:“这是本好书吗?”
劭仪笑道:“是本非常好的书。”
武山道:“那,那就送给你吧,这么好的书,我留着太浪费了。”
劭仪一愣,下意识推辞道:“这……无功不受禄,”
武山一口气急忙道:“只要你以后能记得这‘虞山村’里有个武山就好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愣住,武山自己也不知所措地脸红了。
樊兆好笑地看着他,又看看李玦,李玦没什么反应,阿瑛看看劭仪,大婶看着儿子,心想,好样的小子!
被他这么一说,劭仪倒真不好推辞了,她对武山坦然有礼地笑了笑,说道:“那我便收下了,多谢你,我一定会记得,这里有个‘慷慨赠书’的武山兄弟。”武山又高兴又赧然地对劭仪笑。
樊兆又瞥了眼李玦,李玦依旧看不出一点情绪。樊兆心想,看你这‘无欲无求’能撑多久!
一群人就在这屋里闲聊,劭仪和李玦边翻看《丩》,边探讨几句,武山插不上话只能和樊兆唠嗑,说说自己和村里几个兄弟在‘霁守镇’做的小买卖。
过了许久,劭仪起身往外头看了看,雨势依旧泼天漫地,武山道:“今日肯定停不了,这里还有间空屋,你们就在此将就一宿吧。”眼下也只能如此,劭仪点头应允。
空屋留给了劭仪和阿瑛,李玦和樊兆挤在武山屋里打地铺,到了夜里,三人准备歇下,武山突然问道:“你们家小姐叫,叫什么名字?”
樊兆愣了下,方明白他问的是劭仪,他看了眼李玦,十分坦荡回道:“阿瑛。”
武山满足道:“原来叫阿瑛啊~”
李玦闻言沉默了,过了一会,起身说道:“你们先歇吧,我去外间喝点水。”说完便出了这屋。
他来到外间时看到有灯火亮着,劭仪正独坐灯下翻书,他顿住了脚步,这一幕安静,美好,温暖地让他失神。闻声,劭仪抬起头来,“李玦?”她一笑,“你也睡不着?”
“我有些渴,出来喝水。”他这么说,却忘了去倒水,只是走向劭仪,坐了下来,问道:“为何睡不着?”
劭仪无奈笑道:“事情一想多便睡不着了,一不知大哥是否平安,二不知塌方一事是否与薛翔有关,三就算明日雨停了,也不知能否找到别的路过山。”
李玦蹙眉一想,说道:“一,我们这一路日夜兼程,算起来已不会落下大军太多,到了此地也未闻及任何不好的消息,既然知道薛翔设伏地点就在‘虞洞山’附近,那么,若是大军已经过山,则代表元帅已经破了埋伏,若大军被阻被困,还未过山,那明日我们便能找到他们。至于其他,你也别多想了,明日一去,但见分晓。”
劭仪抿着嘴看李玦,唇角眼稍都挑着笑意。
李玦微微窘然:“怎么了?”
劭仪摇头:“没,觉得你说得很是在理。”
两人又一起看了会书,劭仪本来对易学也不过是一知半解,并无太深研究,此书中自是有很多她不甚理解的地方,可李玦明明也只是看书琢磨,却往往能一语点破,他如今的悟性真令劭仪叹为观止,劭仪当即决定,借花献佛,将这本书转赠李玦。
此时,静悄悄的夜里,只有门外的风雨冰冷呼啸,两人都放低声音说话,在暖黄的灯火下,就像寻常人家的两口子在屋中私语。
樊兆见李玦久久不回,便来找他,谁知武山非凑这热闹,两人还未踏进外间,樊兆看到里头灯火轻漾,李玦在桌上翻书,劭仪给他倒了杯水递去,那画面甭提多温馨,他不忍突兀了这一幕,武山神经大条,迈步就想跨门槛,樊兆从后一把拉住他,勾上他肩背,轻声对他说:“兄弟,其实吧,我们家小姐她……已经名花有主了,明白了?”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我回去睡了。”
樊兆走后,武山傻站了好半晌,终于也踱了回去。
次日一早,外头几声莺雀啼鸣,劭仪打开窗子,乡村清旷的气息迎面而来,雨已停歇,不过仍是阴云蔽日的一天。
李玦,樊兆,武山三人大早就去将昨日在半路卸去的车厢给拉了回来。
劭仪一行好生谢过了大婶和武山,即要离开村子,前往‘虞洞山’。
临别时,劭仪发觉大婶不时打量李玦,看自己的眼神又带了几丝哀怨与惋惜,也不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