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劭仪一行顺利出了城,又经过个把月的跋涉,终于平安到了徽州城外。
掀开车厢帘子,劭仪仰望眼前高伟的城楼,这城墙里头是大哥给她安的新家,大哥离开洛州时曾把洛州事务托付自己,谁知她竟把整个洛州都弄丢了,总觉得无颜面对大哥。
“劭仪。”
是李玦唤了她一声,劭仪掀开一侧帘子朝他望去,李玦看她一眼,又转向前方,似下定决心道:“将你送回帅府后,我想请求元帅允我加入卓家军。”
劭仪愣了下,不知何故,心情竟有些复杂,仿佛是欣慰,却又暗含伤感,思忖一刻,她微微笑道:“你真的想好了?进军营,从当一个兵丁开始,上战场杀敌,……往后,还会吃不少的苦。”
李玦侧头看向她,自哂一笑,淡然道:“吃苦,于我而言不算什么。”
这才想起李玦从小到大,大概什么苦都吃过,她心里一涩,不知该说什么。
李玦束起的发丝随风微拂,鬓边散落的一捋贴着他脸侧的线条,面上依旧是那种坚定低敛的温柔,看着他棱角渐显的轮廓,劭仪突然明白,李玦的成长已不仅限于学识和气韵,还有在他心里萌生的,一个男子对志向与抱负的追求,她为他感到高兴。劭仪温柔一笑,说道:“我会支持你的决定。”
樊兆骑马靠过来,意气风发道:“我也和你一起,李玦,我们并肩作战,横扫沙场,为平定这乱世天下而战,总有一天,我要成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香雪凑上来取笑道:“还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呢,不知是谁一见着‘鬼’就吓得屁滚尿流,我可没见过这样胆小的将军。”
劭仪和李玦都笑了,樊兆急得嗓门都大了起来:“谁胆小了?!我那是,那是毫无防备下遭了暗算!明刀明枪我才不怕!”
大概是想到他当时落荒的样子,众将士都笑了……
很快他们便到了‘元帅府’门口,迎接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廖骞。
劭仪步下马车,迎面向他走去,廖骞恍惚觉得‘骊原镇’上的相识已是上辈子的事,她瘦了,高了,是熟悉的,也是遥远的……
“廖大哥。”劭仪笑着唤他,又说道:“如今不再是廖捕头了,你不介意我叫你声大哥吧。”
廖骞勾唇一笑,摇了摇头,这便领着他们进府,劭仪问廖骞:“我大哥现在可在府里?”
廖骞神色谨慎了些,回道:“元帅他,并不在徽州城。”
“不在徽州城?”她直觉事有蹊跷,眼神专注地问道:“他去了哪里?”
廖骞拿出一封信交给劭仪:“我不便多说,这是元帅让我交给你的,你一看便知。”
屋里,劭仪打开信封,里头装的竟是三种不同的信笺,显然是三封信。
第一封居然是董鹏从益州寄来的,信是写给卓劭正的,信上说道:洛州事发之前,属下预感不祥,便立派‘御陵卫’潜入洛州,暗筑密道,所幸及时将侯爷救出,如今侯爷人在益州,安然无恙,世子不必担忧,为防林铁发现蛛丝马迹,暂时不宜贸然团聚,侯爷与属下会在益州暗中部署,等待重夺洛州的时机。另外,小姐影卫木槿儿,月前为寻小姐来到益州,晕倒在郡守府前,后又与前来刺杀属下的杀手相搏,受了些伤,并无大碍,如今在府内养伤,世子若已找到小姐,则请代为告之。
原来是董大人救了爹!劭仪紧紧捏着信纸,内心激动万分,一为确切得到父亲安全的消息,二为知道木槿儿的下落。
打开第二封信,正是卓劭正写给她的:劭仪见信之时,为兄当已离开徽州,半个月前,为兄收到一封来自沧州郡守方万尧的‘请兵信’……
劭仪阅至此忙拿出第三封信一看,果然,正是那封‘请兵信’!
信上说道:世子敬启,老臣乃沧州郡守方万尧,老臣实在有罪,洛州出了此等大事,老臣竟是一无所知,直到日前林铁一纸‘催兵令’到,当真如晴天霹雳,林铁命老臣集兵攻打徽州,三日无回音便要对我沧州下手,乱臣贼子竟也妄想吞灭義侯之地百年基业,老臣定当誓死不屈,全力守城,只恐力所不逮,还望世子能出兵相助,保我沧州。
劭仪心道:原来如此,方万尧倒也聪明,为免扰乱民心,以私奔的名义将女儿偷偷送走,就算被知道,也不过招些流言蜚语,断不会有人猜到,此事背后真相竟然是‘沧州战事将临’。
她继续看卓劭正的信:“按方万尧所言,林铁似乎料到为兄下一步志在沧州,所以先一步试探于方万尧,命他集兵攻打徽州,方万尧既已拒绝,那么林铁的下一步棋会是什么?是‘先下手为强’,直取沧州?还是‘调虎离山’,意在徽州?抑或想‘一石二鸟’,并取沧徽两州?如今形势,为兄若不出兵,则沧州难保,若带兵离开徽州又可能正中林铁下怀,所以为兄决定‘暗渡陈仓’,且刻不容缓,之后半个月,卓家五万精兵将分作数批,每夜经水道出城,神不知鬼不觉地集兵前往沧州,此事只有留下守城的两位将军及廖副将知情,切记不可泄露于他人,以防林铁掌握为兄行踪。劭仪既已归来,为兄便将徽州交托给你,城中除留下的一万卓家精兵,还有四万多新编,乃原徽州城守军,当足以迷惑林铁一段时日,在为兄回来前,徽州就拜托给劭仪你了。
劭仪阅完一遍,视线重新回到‘林铁下一步棋会是什么?’几字处,目不转睛盯着看,大哥设想得已十分周全,论用兵之道,大哥自不会输于任何人,可是,劭仪不禁想,倘若布局之人并不是林铁,而是薛翔呢,她问自己,‘薛翔下一步棋会是什么’,除了这三种可能,还会不会有什么背后的阴招?劭仪一时理不出头绪,只是越想越不安。
李玦在屋里归放行李,樊兆将行囊往桌上一搁道:“别忙活了,很快就要去军营,正好省下收拾的功夫。”
李玦道:“我方才问了廖副将,元帅这几日正为军中之事分身乏术,恐怕没时间接见我们,这事得拖一拖了。”
“啊?枉我激动了好半晌。”樊兆乖乖放行李去了。
李玦笑道:“你这算第二次参军了,还这般激动?”
樊兆眉飞色舞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回要入的可是元帅的嫡支,是真正所向披靡的卓家军,那可是我从前梦寐以求的,没想到这会儿能成真。”
李玦笑了笑,樊兆忙完往凳上一坐,笑着问李玦:“你又是怎么想的?一进了军营,可就不能天天瞧见你的卓劭仪了?”
李玦正坐在凳上擦拭旋索枪,闻言沉默了一瞬,低着头边擦枪杆边说道:“我只是她的朋友,无法理所当然在她身边待一辈子,成为卓家军就能名正言顺地为她,为卓家出力。”
樊兆语塞,想说“什么理所当然,名正言顺,你那是想多了吧”,可再一琢磨,又觉得他所言好像也不无道理,想了想,突然扬眉打趣道:“那你打算哪时告诉她?到时从‘朋友’变作‘良人’,不就能一辈子待在她身边了?”说罢嘻嘻笑着看李玦。
“不会告诉她。”李玦淡然飘来一句。
樊兆笑声嘎然而止,以为自己听错,惊讶道:“啊?不告诉她?”
李玦点头,樊兆不确定地追问:“一辈子不告诉她?”
李玦还是点头,樊兆顿感恨铁不成钢,纠着眉道:“这是为什么呀?”
在他看来,喜欢却不让人知道,那就是活脱脱的傻子!
李玦手里不停,语气依旧平淡,说道:“我配不上她,做朋友已经满足。”
樊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自知道‘卓劭仪’这个名字,她就是‘李玦的心上人’,相处期间,卓劭仪也从未有半点自视甚高,低看他们,她的身份门第就这么被他彻底忽略了去,如今李玦一说,他才意识到这么回事,顿时觉得沉重起来,对于李玦的‘配不上’心里虽不赞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来,只能尴尬沉默。
看着李玦此时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他突然想起在‘予恩寺’时,李玦曾那样疲累地说过‘我以为自己是无欲无求的,可原来不是。’,他仿佛开窍一般看到了李玦内心无奈的挣扎,只觉这心里好生难过,他振了振神,拍着李玦的背,强作乐观地安慰道:“我们有朝一日可是要成为大将的,只要立下了赫赫军功,待听赐封赏之时,便可求侯爷把‘卓大小姐’赐婚给我们‘李玦大将军’,这不就行了!”
明知樊兆是信口胡说,根本乃无稽之谈,李玦心头却仍是不受控地跳了一下,像蜻蜓点水,泛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不一会儿又淡淡消失,无影无踪。
樊兆还在阴阳怪气地‘宣旨’:“自古美人配英雄,此乃良配也~!”
李玦被他逗得颇无语,只笑道:“你是听戏听多了吧,这奔着赐婚去的大将军,动机太不纯,我看难打胜仗。”
“动机不纯不碍事,关键是够有动力,绝对可以一试,试一试吧,李玦大将军?”樊兆说笑着趴到李玦背上,反勒着他脖子打闹,李玦微微笑着任他胡闹。
樊兆那单纯开朗的性子,总能在李玦即将陷入伤情愁绪之时,有意无意地将他拉拽出来,能够遇见樊兆,对于自小失去家人的李玦来说,是一件他终其一生都深感庆幸的事。
几日之后。
劭仪打开门来,外头湿冷的空气扑面,这一大早便飘起了绵绵春雨,雨细如丝,劭仪在屋里待地有些烦闷,打算去府外走走。
她撑着伞一路往外,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得外头传来一些争吵声,“我有急事一定要见你们元帅!”
“这位姑娘,在下不是说了,元帅军务缠身无暇见客,有何事我们会代为禀报!”
“不行!此事事关重大,只可见到元帅当面相告!”
“姑娘若要擅闯就别怪在下无礼了!”
接着便传来了动手的声音。
劭仪快步过去,问道:“什么事?”
门口的两侍卫正拦着一个女子,女子发髻松了些,额发湿而凌乱,挣扎间她抬起头看向劭仪,侍卫还未及禀告,劭仪和女子异口同声道:“是你?!”
一间厢房内,两人面对面坐着,劭仪温声说道:“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阿瑛姑娘。”
阿瑛低头用绸布擦拭头发,抬眸看一眼劭仪,大约是想到自己曾不告而别,她显得有些不自在:“恩,是啊。”顿了顿又问道:“你真是卓元帅的妹妹?”
劭仪笑道:“如假包换。”
阿瑛似乎看到希望:“我想见元帅,你能帮我引荐吗?”
劭仪认真道:“如果能做到我会帮你,可目前情况,我真的做不到,你若能相信我,就对我说吧,我自当尽力替你解决。”
阿瑛心里摇摆不定,低声道:“可我爹交待一定要亲手交给卓元帅的……”
“你爹?……你爹是谁?”
阿瑛看着劭仪,那一双纯净而深邃的眼眸,让阿瑛莫名想去信任,“我爹是沧州郡守方万尧。”
劭仪神色一凛,阿瑛竟然就是那方万尧‘私奔出走’的女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劭仪紧张追问道:“方郡守让你来找我大哥是为何事?”她心头跳得紊乱,对方前脚送来‘请兵信’,后脚又派女儿前来面见,加之阿瑛中途被人追杀,劭仪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阿瑛突然落起泪来,边从怀里掏出什么,边吸着鼻子道:“这是我爹嘱咐崔大哥无论如何都要送到元帅手里的东西,”
‘崔大哥’想必就是那护送她的侍卫,劭仪接过她递来的东西,居然又是封信!
阿瑛啜泣道:“我们中途被人追杀,崔大哥将我送到‘予恩寺’,把这个交给了我,为引开他们,崔大哥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最后连‘予恩寺’一众僧人也为此殒命。”
许是忆起她这一路踏过的凶险和这么多已经逝去的生命,如今她终于完成了使命,阿瑛再也支持不住,一时泣不成声。
劭仪无暇安慰她,急忙打开信一看,上头只有短短两句,写着:“老臣已遭人胁持,世子万勿前往‘虞洞山’!”
“糟了!”劭仪皱紧眉头,掩不住慌恐,原来这才是薛翔的目的,他早已派人控制方万尧,“请兵信”只是为了引大哥前去,‘虞洞山’是徽州至沧州的必经之路,无论是沧州还是徽州都不过是他的鱼饵,他唯一想要的,只是大哥的性命!果然不愧是薛翔惯用的手段!阴险至极!劭仪懊悔为何没更早一点猜到,她早该想到,若是没有了大哥,沧州,徽州,甚至是卓家,于对方而言将统统不再是威胁。
冷静下来后,劭仪将展开的信递给阿瑛,郑重说道:“阿瑛姑娘,你爹担心的事已经发生,我明日就会离开徽州,尽我的全力去挽回此事,你呢?你有何打算?”
阿瑛怔怔看着信,片刻抬头问道:“元帅他,已经往‘虞洞山’去了?”
劭仪点头,阿瑛道:“我和你一起走,我要回沧州救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