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侯府内,梁沛千来到陈嗣书房密谈。
陈嗣道:“真是巧,今日沛千不找本侯,本侯也要找沛千。”
梁沛千恭敬道:“哦?不知侯爷找沛千是有何事要吩咐?”
陈嗣摆了摆手,“何来吩咐,就是有事想问问沛千世侄你。先上座。”
梁沛千坐下,说道:“侯爷请说。”
陈嗣有些犹豫,来回走了几步,才坐下说道:“听说沛千你已开始接手国事?”
梁沛千索然一笑,点了点头:“是啊。”
陈嗣笑道:“这是好事,这是好事,”又顿了顿道:“那,你爹可曾对你提及……洛州之事?”语含试探。
梁沛千一愣,本来他找陈嗣便是想有意无意透露梁家态度,好让陈嗣随了大流,答应劭仪,没料到陈嗣先自己绕到了点上,梁沛千趁势说道:“看来侯爷也已得到消息。”
陈嗣点头,试着问道:“不知仁侯是何态度?”
梁沛千毫不犹豫:“我爹认为,洛州卓家根基雄厚,这小风小浪不足以颠覆,当下暗施滴水之恩,于将来定是有益无害,但考虑到四侯之地的安定,此事不宜大张旗鼓。”
陈嗣点头示以赞同,陈嗣已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问道:“说起来,沛千你找本侯所为何事?”
正巧外头悬在梁下的鸟叫了两声,梁沛千遂微笑道:“啊,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侯爷,您外头那鸟在宁州城哪里有得卖,我回汴州时好带个回去哄哄我爹。”
陈嗣听得一愣,旋即哈哈笑道:“这鸟可没得卖,沛千若是喜欢,本侯就送给你了,就当支持你的一片孝心。”
“那沛千就多谢侯爷了。”
……
当晚,梁沛千屋内,床头案几之上一灯如豆,他仰面躺于床榻,一手压在脑后,一手将那‘缘结三生’举在眼前,缓缓转动,忍不住买下了,却不知如何送出手。
微朦的光晕轻漾,里头的三根红线在梁沛千的注视下仿佛不安分地游动了起来,急着要去替他缠绕住那‘心中所爱’,梁沛千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他并不奢求三生三世,只求这一生,这一世而已,若能与她共结连理,他便此生无憾了。
秀菁生辰当晚,侯府内热闹非凡,赴宴的官员携家眷络绎不绝而来。
劭仪虽然身份特殊,但即便在洛州她也极少抛头露面,此时应她主动要求,坐在了偏下首的不起眼之处,更不用担心忠侯之地的官员会识得她。
歌舞席间,梁沛千的座位与劭仪和李玦的隔场斜望,秀菁本来坐在主席,在接受完献礼恭贺后,挪到了梁沛千旁边用席,如此两两相对,似乎在召示着他与李玦对于劭仪的亲疏之别,这让梁沛千心情有些低落。
他边喝着酒,边忍不住往劭仪看,看她偶尔和李玦低语几句,脸上挂着特属于她的浅淡笑容,正巧劭仪拿杯啜了口酒水,他一眼看见她手腕上的珊瑚镯子,在通明的灯火下发出暗哑的红光,顿时灼得他心头一悸,握着酒杯的手僵在案上,再无力抬起。
他的‘缘结三生’还未及送出,她却已戴上了别人所赠之物,他知道那定然不是她自己所买,相识至今她一直都懒于用首饰缀身。
再看她身旁的男子,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她腕间,低眸间若有若无的笑意,对她的倾慕真是瞎子也看得出来,梁沛千本就低落的心情这下算是彻底坠入了谷底。
之后的宴席,他将心中烦闷宣泄在了杯酒之中,秀菁每每与他说不到一句话,他便与她轻碰酒杯,微微伏桌,歪头笑着道:“生辰快乐。”
秀菁以为他是因为她生辰而高兴,心里便也觉欢喜。梁沛千纵然酒量再好,喝到后来也已是头昏脑胀。
晚宴结束后,秀菁在自己院里吩咐倚翠道:“倚翠,替我将贺礼中的一只翡翠镯子找来。”
倚翠心里纳闷,小姐怎知有这么个镯子,口中答道:“是,小姐。”
秀菁又提醒:“在一个小小的方木盒中,大约这般大。”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
“好的,小姐。”
过了许久,秀菁等得已有些心焦,这才见倚翠回来,倚翠露出摸不着头脑的纠结神情,说道:“小姐,奴婢怎么都找不着你说的镯子,连小木盒的影都没找着。”
秀菁愣了一下,随即疑惑着确认:“你可找仔细了?”
倚翠点头:“恩!奴婢一件一件找的,真的找遍了都没瞧见。”
秀菁也觉得奇怪,犹豫片刻,说道:“那……你看见梁公子送的礼了吗?”
“恩!看见了!”
秀菁又是一愣,随后道:“替我把它取来。”
没多久,倚翠搬来一只两掌可托的小巧木箱,上头雕着精美的花纹,打开一看,是一柄价值连城的玉如意,比她期待的镯子更是贵重好几倍,倚翠惊叹道:“呀~真漂亮!”
秀菁面上却毫无喜色,他曾经送过她木雕,送过她赤砂石,都不是贵重之物,可她至少能看见里头有他自由的影子,而此刻摆于眼前的,看着更像是梁家送给陈家的,与他们两人毫无关系,秀菁在失落的同时,感到丝丝不安和恐慌正爬上心头,疑问也越来越大,那镯子他又是为谁而买?
此时,劭仪却被陈嗣叫到了书房,晚宴结束,宾客散去之后,她本来正要回院落,想一想明日是否该再找陈嗣谈一谈,没想到陈嗣借着今夜的兴头,派人将她唤去,十分豪爽地告诉她,陈家已决定暗中支持卓家,且应承,无论将来形势如何变化,陈家绝不会有站在林铁一边于卓家不利的那天。
劭仪一听之下,下意识认为陈嗣是醉酒后的豪言,再三确认他最多不过是微醺,才定下心来。
“多谢侯爷!作为报答,卓家也可以答应,无论将来形势如何变化,卓家定不会与陈家为敌。”
陈嗣两眼瞬间明亮异常,“好!有劭仪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劭仪心里却清楚,若不能先复国,统一大业便也只是妄想,况且依陈家的实力,永远都成不了卓家的敌人。
回去的路上,她远远看到秀菁步履凌乱地跑来,她双手紧紧捂着嘴,眼里满是泪水,不断淌在手背上。劭仪一时有些傻了。
秀菁踉跄几欲摔倒,她扶起秀菁,又急又忧问道:“秀菁?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秀菁拉着劭仪的衣袖,茫然望着她担忧的面容,不停地落泪。
“秀菁?”劭仪又唤了她一声,她却只是一味地摇着头,泪更汹涌了,劭仪见她神思无主,像是受了颇大打击,便不再追问,只搀扶着她,抚慰着道:“走,我先送你回屋,我们回去再说。”
到了秀菁屋里,劭仪将哭得虚脱的秀菁扶到木榻上,让她半躺在那里,用绢子给她擦了擦泪,又起身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坐在旁的木凳上。
秀菁比方才平静不少,只是紧闭的双眼依然淌着细细的泪流,劭仪安静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许久,秀菁睁开眼来,满目悲伤地望着劭仪,劭仪这才又问:“秀菁,到底出了什么事?”
秀菁依旧不言不语,望着劭仪不知在想什么。渐渐地,劭仪发现她哀痛绝望的眼神有了变化,仿若注进了微弱的希望,最后又似下了某种决心,手慢慢伸来,紧紧握住了劭仪的手,劭仪以为她要说什么,却见她支起身子下了榻,下一刻只听砰咚一声,劭仪眼前如有一朵桃花飘落,她发现是秀菁跪在了她的面前。
劭仪大惊之下忙躬身欲拉她起身,秀菁固执地跪着,说道:“求求你,劭仪,求求你,不要抢走他。”
她的声音本来轻柔如丝,此时却像是用尽了心力将其扭结成绳,成就了一种变调后的坚韧。
劭仪听得她所言,动作一顿,倏忽间明白了一切,愧疚夹着无力攀上心头,她定了定神,说道:“起来再说,你若再跪着,我什么都不会答应你。”
秀菁瞬间抬头看向劭仪,劭仪对她浅浅一笑,道:“起来再说。”秀菁这才就着劭仪的搀扶缓缓起身,坐回了榻上。
她始终拉着劭仪的手不放,幽幽的声音带着悲戚:“我知道了,他,沛千心里的女子,是你。”她观察劭仪神色,却不见她脸上起一丝波澜,遂怅然道:“原来你早已知道。”
劭仪心里并没有面上淡然,烦乱之中,无言以对。
在看到梁沛千的礼物后,秀菁心下烦恼却苦于无人诉说,便想到了劭仪,劭仪知道她的心事,又聪慧明理,她想,也许她可以给自己些意见和安慰。
可是,在劭仪院落外,透过花圃内花枝的疏影,她看见了靠在院墙上的梁沛千的身影,他似乎是喝多了,有些站不稳,整个背如寻依靠般牢牢贴着墙,长腿微舒,支在地上,他微微仰起头好像在望月亮,一如既往地悠闲倜傥!
她怔怔望着,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可她不愿承认心里的猜测。
梁沛千望了会月亮,轻轻甩了甩头,低头从怀里取出木盒,拿出镯子近距离举在眼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它,随后口齿不太伶俐地说道:“你说,劭仪会喜欢你吗?她会愿意戴上你吗?”说完又自哂而笑。
秀菁双手猛地抬起,紧紧捂住了嘴,眼眶里的泪水如断线珍珠般纷然坠落,浑身颤抖地愈加厉害。她从来不知道,世间会有如此天昏地暗的时刻,也不明白,究竟是谁一瞬间夺走了她心中的美满,又是谁给了她这样的绝望,让她如同被波涛淹没,悲恸难受却无路可逃。……
屋里,秀菁试探道:“你对他……”
劭仪看向她,轻轻摇了摇头,秀菁舒了口气,下意识认定劭仪的意思是对梁沛千无心。“劭仪,我自小便认定了他,他是我的一切,即便,即便不能成为他心里的人,我,我也不能失去他啊,劭仪,你这么美丽聪慧,定然会遇见更好的男子,是不是?”说着又流出泪来。
劭仪定定望着秀菁迷蒙的泪眼,为她的感情,也为自己,感到一阵心痛,她轻叹口气道:“我和他……”又改口道:“我和梁公子他,便如同那日月,是无法在一起的。秀菁,别再说‘即使不能成为他心里的人’这样的话,你该努力住进他心里,努力让他感到快乐,如果你们都能快乐,我一定会为你们高兴的。”即使心痛,劭仪仍想到,若有一日梁沛千能移情秀菁,那他定会比现在快乐,她希望他能比现在快乐。
秀菁一下下点着头,“恩!恩!”地应承着。
看到劭仪腕间镯子,想到梁沛千的玉镯,秀菁不由问道:“这镯子是……?前几日还不曾瞧见你戴。”
“哦,这是昨日李玦所赠。”
秀菁心头诧异了一瞬,突然明白宴席之上,梁沛千为何那样有失分寸地饮酒,心里只觉一阵悲哀。她盯着那镯子,似乎鼓了鼓勇气,问道:“那日看到你与这位李公子重逢时的样子,感觉,他对你而言,好似不一般?”语气中小心翼翼地似要确认什么。
劭仪愣了下,她知道秀菁本性软弱而善良,她所做的一切即使算不上拆散鸳鸯,此刻心里大约也是内疚的,对她,也对梁沛千,而此时急着确定她是否心有所属,也是为了让自己心里更好过些。劭仪笑了笑,缓缓点了下头。
秀菁终于在流过那么多泪水之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对了秀菁,我明日一早打算和李玦一起回徽州了。”
秀菁一愣,随即轻声道:“明日?这么快?”
劭仪淡笑:“你的生辰也过完了,我此行所求也已达,是时候走了。”
秀菁心里也有不舍,此刻却说不出半句挽留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