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郡‘药泉镇’。
‘左氏医馆’的院子里,一个药僮正忙着晒药,几个匾架的竹匾里,草药松散地铺陈其上,药僮一个个地为药翻身抖晒,紧闭的院门这时笃笃响了起来。
药僮拍了拍手上粘的药屑,打开门来,门外站着一个女子,身旁的男子坐在木轮椅上,正是凌如霜姐弟。
“两位是?”药僮问。
凌如霜又看了眼匾额,木底黑字,确定无误,方道:“我们是来向左大夫求医的。”
药僮了然,说道:“两位是从外地来的吧,左大夫每年这段时间都会离开几个月去各地采药,这次还未回来,所以医馆暂时闭门,两位不如等大夫回来再上门求医吧。”
凌如沣开口道:“不知大夫何时回来?”
“这个说不准。”药僮不敢信口许诺,事实上,往年这时应该已是回来了,今年不知是被何事耽搁,竟迟迟未归。
凌如霜失望至极,手头盘缠已不多,住客栈干等实在太费银子,她之前帮忙打理过药铺,于是厚着脸皮自荐道:“我们姐弟一路而来,盘缠已不足住店,你们医馆需要人帮忙打理吗?我能帮忙的,只须给我们一个住的地方,等左大夫回来,替我弟弟看了病,我们就走。”
药僮犹豫,存着对陌生人的警觉,有礼道:“我们只是小医馆,大夫不在,也没病人上门,不需要打理什么的,况且……”他吞吐道:“家主不在,我,我不好随便收留人。”
凌如沣闻言突然思及一事,说道:“左大夫可有一位朋友姓梁?”
“你们认得梁公子?”
凌如沣点头,“梁公子还托了封信,让我们转交左大夫。”
药僮心头一舒:“原来如此,梁公子的朋友就是我家大夫的朋友,那便不是外人了,两位快进来吧,医馆后头还有间厢房,简陋了点,你们看看能否将就。”
“能,能,谢谢你了。”凌如霜已经满足,她朝机灵的弟弟一笑,眼中露出赞许。
此时,崖隙之下,‘左氏医馆’的家主左子涟正背着药篓紧跟一位女子的脚步,在他前头背剑速行,步履稳健的女子正是紫荆,她手中握着自己佩剑,又用衣衫布条将重剑背在身后。
紫荆伤势已大好,内力却尚未恢复,要想使轻功攀越这遮天蔽日的山崖立壁,那是绝无可能,再说她也不能丢下救了她的大夫,只能寄希望于找到出口。
两人离开山洞沿着这唯一甬径已行了数日,却仍未看到出口,砰咚一声轻响,紫荆回头,见十大步开外,左子涟又摔了一跤,她快步走回去,将他搀起,面无表情道:“抱歉,我又走快了。”她总是走着走着便忘记后头还跟着一个不懂武功的人。
左子涟温和地笑,有些尴尬道:“是在下总是走不快,拖了紫荆姑娘的后腿。”
紫荆并不在意:“没什么。”说完又径自走在前头,只是放慢了脚步。
左子涟看着她背影摇头失笑,这位紫荆姑娘真是奇女子一个,至少他至今还从未见过像她这样惜字如金,而且从来不笑的女子,她究竟是做什么的?侠女?剑客?为何会身中那么狠辣的毒?左子涟有些好奇。
脚下又是一滑,手忙扶住崖壁,差点又摔了下去,这也实在怪不得左子涟,因为这崖隙深处隔绝了日光的照射,长年阴湿,到处都是青苔,滑腻地很,他很佩服紫荆能够走得如此稳当。紫荆又停了下来,回头等他,他知道前头又有芝丛。
这里几乎看不到大一些的植物,幸而生长着一种很少见的灵芝,若没有它,紫荆的毒恐怕也无法得解。左子涟发现之后,两人便一直以此充饥,一路上看见便摘了屯好。
紫荆伤重期间,左子涟只能摘到靠下方个头偏小的,如今有紫荆轻功相助,他只需持篓仰天来接,紫荆轻轻一跃,剑柄在掌中旋转,手掌大的灵芝就如从天而降般纷纷落下,每一次,左子涟都被她行云流水般的身姿所吸引,那般干净利落,英姿飒飒,让他由心赞叹,只是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赞叹,就见已腾空而起的紫荆那背后重剑突然脱开了束缚,直直朝他脸面砸来。
紫荆突感背后一轻,心想不妙,回首只见左子涟仰面朝天,正傻愣着束手待毙!
她倏地一旋,飞身而下,将手中佩剑换手,伸出右手试图抓住重剑。
只听砰隆咚一声响,在幽静的崖隙里,响声与回声悠悠荡荡地散去,终于恢复宁静。
这头两人四目相对,像被冰冻住似的,一动不动,紫荆趴在左子涟身上,右手握着重剑,左手持剑微撑在地,眼中无措一闪而逝。
左子涟一直望进紫荆眼眸,乌黑的瞳仁里映出自己傻怔的模样,他终于意识到,不是做梦!方才是真的亲到了!他亲到了她!不,应该说,是她亲到了他!
正当尴尬无措之际,紫荆已先站了起来,重新将剑背好,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左子涟坐起身子,见紫荆开始捡拾散落一地的草药和灵芝,他忙卸下背后药篓,已然被压扁,不过幸得是软竹所编,搓几搓便可回形了,左子涟边搓边又失了神,紫荆居高临下向他递来一手草药,他一惊,忙伸手接过,放进篓里,自己也站起来一同拾捡,两人双双沉默。
其实紫荆本就寡言,两人之前也并无多少交流,可此刻的沉默,让左子涟觉得格外诡异,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心有杂念,才会同境不同心。
紫荆递来最后拾起的一些灵芝,说了句:“抱歉。”便又走到前头去了。左子涟倒是愣了,琢磨半晌,赫然琢磨出,紫荆竟是在为自己‘轻薄’了他而表示歉意,左子涟身为堂堂男子,只觉啼笑皆非,他稳住步子快步赶上紫荆,拉住她道:“是我该说抱歉。”
紫荆有些疑惑看着他,也不知是否明白过来,只是状似了然地点了点头,没有更多反应。
随着太阳落山,崖隙下很快昏暗了起来,一路而来已很少见到如当初那般深可容人的山洞,紫荆用剑敲打一旁崖壁,确定了并无松散的石块落下,两人便决定在此方崖壁下度过一晚。
紫荆抱剑一靠,阖目便算睡下了,左子涟看看她,自己却是仰头睁眼,睡意全无,想起白日的意外,他抬手轻抚了下自己的唇,又想起那柔软的触感,紫荆的若无其事让他莫名觉得有些受伤。
睡意中,左子涟感到手脚冰凉,梦中出现那年他攀爬雪岭采药的景象,真冷,“左大夫,左大夫!”突然听到有人唤他,声音越来越清晰,他从梦中转醒,见紫荆轻皱眉头,面上微露急切,左子涟心里还恍惚想着,真是少见的表情,下一刻突然惊觉,自己竟正坐在水里!
他忙拔地而起:“怎么会这样?”问话间见紫荆的衣衫下摆也湿了一片,她应是一触及,便发觉了,哪像自己,一直湿到了腰间,满身狼狈。
她问:“你听到水声没?”
左子涟仔细一听,果然有哗哗的水流声音,似高处流瀑直泄而下发出的冲刷声,只是离得很远。
紫荆喃喃道:“之前明明没有的。”
左子涟也很诧异,双脚淌在水中,手摸到壁上青苔,他心头不由一跳,沉声道:“糟了!”
紫荆看向他,听他说道:“我想,这里可能连着一条汛河的下游,汛期一到,上游水涨,瀑布便活了,若真如此,照这涨势来看,不到明日,这水就该淹过你我头顶了。”
紫荆心里也是大骇,面上却没太大反应,她低头看着已经积过脚踝的水,沉吟不语,心头思索,若水势有明显落差,倒不定能将两人冲向出口,可现在看来,这水流动得极慢,真淹起来,只会将两人溺毙在这崖隙当中。
紫荆抬头往崖壁上头看了许久,突然开口:“你水性如何?”
“过得去。”左子涟回道。
“我们继续往前走,若能发现落得低些的树藤,再借水的上浮之力,我应该就能上去了。”
左子涟担心道:“你的内力还没恢复好,这崖壁太高,这么做还是太勉强了些。”
紫荆边抬头察看,边快步行走,口中道:“不碍事。”
两人又往前走了大半天,水已经没到了紫荆脖间,左子涟的胸口,高处出现了一些树藤,可是远没有垂到紫荆可及的高度。由于水的上浮之力,两人扶着一侧崖壁仍走得不稳,脚下轻飘,半走半淌,左子涟脚下一滑,呜碌又喝下口水,呛得直咳。
紫荆回头看他,他忙道:“没事,咳!没事,我没事。”
她停了下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树藤,说道:“水升得极快,这样下去不行,我得用那些树藤试一试。”
左子涟明知她身体尚勉强,很想出口阻止,却开不了口,眼下情形,不溺死也会冻死,饿死,不试恐怕只能等死,他只怪自己虽是男儿身,却一无是处。
紫荆本也不是要征询他意见,那只是她的决定,话一说完,她已经跃出水面,攀上了崖壁,每往上一段,便停留一会儿,她深知这会儿若急功近利,体力必定难以支撑。左子涟一直看着她身影,直到缩成黑点,再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水已没到他的鼻梁,他只能仰面呼吸,身体冰凉地快失去知觉,突然一条盘错成缕的树藤甩荡下来,激起水花,不一会儿,砰通一声响,更大的水花,是紫荆跳入水中,她将头仰出水面,一手扶着树藤,脚下划着水说:“把藤系在身上,系牢了,再坚持下,我很快拉你上去!”
左子涟看见她手上划出的细密伤痕,和她此刻苍白的脸色,想到她一人在崖壁上艰难系接这些树藤,只是为了再下来救他,感动和自责同时揪住心口,就像水呛进了胸腔,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见紫荆已开始沿树藤上攀,他抬起头,只艰涩地说出句:“紫荆,……小心些。”紫荆点了点头。
比起攀崖壁,沿树藤而上要轻松些,怕左子涟支持不了多久,紫荆用足轻功,很快出了崖隙,站在崖壁上一望,她不由一惊,那飞天瀑布就在这崖隙后头,水势汹汹,她丢下身上剑,双手紧紧抓住树藤,用力往后拖,待终于将左子涟拉上来,甫一放松,喉间一口鲜血突然涌了出来。
“紫荆!”左子涟急忙过来替她把脉,“还好,只是一时运力过度,休息下就没事了。”
两人燃了堆火取暖,湿衣服一直裹在身上,直到完全被烤干,左子涟突然“啊!”了一声,往怀里掏了掏,掏出几棵灵芝,“其他都落进水里了,只剩了这几个。”不是不可惜,他辛苦採的药全没了,但命还在,已是大幸。
两人将灵芝烤来充饥。
左子涟问紫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毫不犹豫道:“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明日一早就走。”今日她实在体力不支。
左子涟有些失落,没有说话。
“你呢?”紫荆破天荒地反问他。
他愣了下,忙回道:“我会回汴州,我的医馆在那里,这次外出地有点久了。”他很想问她,他们还会有再见之期吗?却问不出口。
夜色降临,许是太累,紫荆微微歪头靠在树干上很快睡着了,手中仍握着那两把剑,当真是剑不离身。
风在树隙间簌簌而过,左子涟紧了紧衣衫,崖下无风倒不觉很冷,这一上来,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冬季的荒郊野岭有多阴冷,他看了眼似已睡熟的紫荆,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离得近,月色下,她的脸看着愈显苍白,纤长的睫毛静静憩在俊秀的双眉之下,在平日的英气中多了点可爱。
左子涟怔怔地看着,心里眼里不由溢出了一种情愫,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爱怜及眷恋,就在他情不自禁之时,紫荆许是察觉到了他近距的气息,缓缓睁开眼来,左子涟一慌,立刻退开距离,心虚不已,他匆匆瞥了眼夜空,傻笑着,语无伦次道:“今夜月亮真圆,”手朝天胡乱一指:“亮,亮得我都无法入睡。”
紫荆眼神朦胧,抬头看去,只见一弯残月当空。
嗤!她轻笑出声,大约是因为他的傻气,左子涟盯着她脸庞,呆若木鸡,他是看见那个紫荆笑了吗?!原来她会笑,笑起来还这样好看,两个浅浅的酒窝,真是笑靥如花,一朵宛然绽放的紫荆花!
他确信,自己是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张笑脸了。
紫荆看见自己身上他的衣衫,愣了愣,心头一丝暖意流过,随即说道:“谢谢。”她微敛了笑容,嘴角却还是弯弯的,表情少了冰冷,多了柔和。
左子涟心情亦沉静下来,说道:“是我该谢你,你今日可救了我的命。”
“你不也救过我的命?”
左子涟一想,哈哈笑道:“那一定是老天预知我有此劫,特地将你送来,救了你,我今日方能捡回这条命。”听他这么说来,紫荆也顿感命运的玄妙与莫测。
第二日清早,天际一角橙光微露,两人简单道别后,分道扬镳,紫荆毫无留恋地大步而去,只是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左子涟仍站在原地,望着她,他背后蜿蜒的山路一直延伸到远方,这一幕让紫荆心里蓦地升起一丝离愁,犹豫片刻,她快步走回了他面前,左子涟唇角微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只念出她的名字,“紫荆……”
紫荆微微勾了下唇角,卸下背上的重剑,递给他道:“这剑也救过我,和你一样,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希望它能保你归途一路平安。”
左子涟接过剑,紧紧握在手中,看着紫荆再次转身离去,他终于忍不住喊道:“紫荆!”
紫荆回头,有些诧异,左子涟温和一笑,朗声道:“等你办完重要的事,你愿意到汴州来做客吗?我会在‘药泉镇’‘左氏医馆’等你。”
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邀,紫荆愣了愣,并未有多少踌躇,她点了点头,轻轻一笑,扬声回道:“我会来取剑的!”
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左子涟才背着剑踏上归途,此时东方朝霞漫天,旭日终展颜,令万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