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劭仪攒了团棉花蘸酒为李玦清理伤口,血迹渐渐擦净,劭仪发现眼前这个有些清瘦的少年有着十分俊秀的五官,双眸澄澈有神,眉宇间有种不温不火的气韵,给人恰到好处的感觉。只是肤色有些黑里泛红,像是灼晒所致,掩盖了他五官本来的美感。
说来奇怪,她自认与他并不相识,却莫名有种熟悉感。
两人的视线偶有相触,劭仪见他一语不发只是定定盯着自己,猜想的原因,令她不由觉得好笑,她笃定地开口道:“很痛吗?你看着我也没用,我已经很轻了,因为用的是酒,大概是很痛的,你再忍忍吧。”边说边冲他一笑。
李玦忙移下了视线,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不痛。”
劭仪见他逞強,带着一丝调皮道:“这窟窿就在你额头之上,我光是看着也觉得一定很痛,你怎会不痛,你我都是男子,不用在我面前逞强。”
李玦闻言只是浅笑,伤口的确痛,可如果一眨眼发现自己此刻是在作梦,也许心会比这更痛,所以他甚至是感谢这体肤之痛的。
劭仪为他敷好药,又起身沏了杯凉茶给他,歉然有礼地说:“我还有些要事要忙,就不相陪了。你尽可在这好好休息。”
“公子不用顾虑我,别担误了要事。”李玦说着已起身相送。他望着她离开,又坐下静看了好一会她沏的那杯茶,直到惊觉自己的呆傻,他才自嘲般地甩了甩头,将茶一口饮尽,然后站起身径直出屋,欲辞别一声后离去。
“喂!喂!叫你呢!”
身后响起清脆女声,李玦闻声转头,便瞧见刚在门口施粥的女子此时正瞪着眼睛看他,他一手指向自己,问:“你是在叫我?”
香雪顿时来气,“不叫你叫谁!我都快忙死了,你却在这闲逛!”
她见李玦穿着粗布衣衫便以为他是书院里新招来的家丁,吩咐道:“快,随我去整理书库!”说完扬了扬手示意李玦跟上,自己已经快步走到前头去了。
李玦被她雷厉风行的样子震得一时语塞,此时更不便解释,只好跟着去了,心想若能帮上什么忙也好。
香雪一路上还在嘀咕:“说招工,招工,怎么就招了一个,他们是想累死我不成。还是这么个又黑又傻的。”
她说得轻,李玦却还是听见了,他无奈苦笑。
香雪说着还扭头看了眼李玦,瞧见了他额上绕着的白布隐隐泛有血迹,原来他受伤了,顿时恻隐之心微动。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库,香雪的语气缓和多了,她可不想苛刻病人,“这些都是我家小……公子从家中运来的,还未来得及放置,你就按我说的顺序归置到书架上。”
她指着零乱摊放偌大一案几上的好十本书,异常流畅地说:“这个,这个,经史类,第一排架子,这个,这个,异志类,第二排架子……”自家小姐的每本书都要放固定位置,而她深谙此道,交待起来愣是没发现自己语速越发飞快。
将每本书都指完一遍后,问道:“记住了?”
李玦轻点了点头,眼睛仍盯着案几上的书,一副正默记思索的样子。
香雪见状说:“记不得没关系,你先把记得的放好,待我忙完再和你一起整理。”说完她就奔了出去,她还得去厨房那边交待去。这么多书,他能放置好一些就为她减轻一些,多多少少总是好的。
香雪在厨房正忙活得热火朝天却突然猛拍自己额头,这一举动倒是吓了几位厨娘一跳,大伙愣看着这个小管家,只见她满脸悔恨,自言自语道:“最关键的怎么忘了问他!”
待香雪重新往书库去时,大约已过了半个时辰,离正门还有几步之遥,她脚下仍跨着大步,眼睛却已等不及从侧边窗格中往里瞧。
只见李玦的身影仍一动不动站在案几前盯着本书,与她离开时的模样丝毫无异,这下她悔恨更甚了,自己忘了问他识不识字是自己不对,可这黑面小子怎么这么傻,也不说清楚,硬是站成一石雕,她也不知是内疚还是气他,总之一脚踏进去,劈头就来一句:“你把自己站成石雕,书难道就能自己……认得路?……”最后几个字说得底气不足,只因目光所及,案几上只躺着孤零零一本书。
李玦有些抱歉地说:“这本我真想不起来了,可能刚压在下面了。”
香雪还沉在自己的惊疑中,没在意他说什么,径自往书架走去,确认了一遍,才恍然先前的自取烦恼,她松了口气,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挺机灵的,所以你是识字的啰?”她似问他又似是自己笃定的。
李玦摇了摇头,只说:“我认得它们的形状。”
香雪闻言脑中似有一根绳子呼啦一下打了个结,这话的怪异之处令她张口却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李玦拿着留下的最后一本走近,问:“这本该放哪里?”
香雪忙答:“哦,这里这里。”这一打岔她便更快地忘记了刚才思路打结的原因了。
夏夜微风习习,添了些许舒畅,院子里桂香满溢,沁人心脾,劭仪与孔裕围坐在石桌旁,品茶相谈,孔裕仰望素月流天,颇为感慨道:“为师还未对劭仪说声谢谢。”
劭仪对他所谢之事自是心中有数,“师傅何须言谢。”在私下里她才直接唤他师傅,“劭仪随师学习已有十数年,师傅志在何处,爹爹不知,学生又岂会不知,您为卓家尽粹了这么多年,已经足够了。”
孔裕欣慰的笑意里微有惆怅。
劭仪接着道:“一年之期一到,益州之事也应完结,师傅便可去游走天下,传学授业。”她笑得喜悦,仿佛是自己得偿所愿。
孔裕看着他这个慧质兰心的学生,她总是不用他多说什么便可懂得他,体谅他,能得学生如此,他这十多年也可说是未违志向地活过。如今他只恐一年后未必真能脱身,不过,如此清风皓月,花浓茶香,他何苦让未来的烦恼扰了这好时光呢。他举杯饮了口茶,好茶!
“我说小姐,孔先生,你们倒是清闲,托你们的福,我忙得连口茶都没空喝。”香雪酸溜溜的话从月洞门外随着她人一块儿飘进来,转眼她已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劭仪笑着敲了下她的额头,“你又忘了,该叫公子才对。”说完拎起茶壶满了一杯,递到香雪面前,笑意更甚,故作殷勤道:“我们的香雪小姐,真是受苦了,快喝一杯润润喉吧。”
香雪微嗔地瞪了劭仪一眼,拿起茶杯一口喝干,又自己连倒了三杯。
劭仪苦笑,看来她真是渴坏了。
孔裕笑看主仆二人,两人私下总是不分大小,对他而言,稀松平常地很,他只顾自己品茶。
香雪解了燃眉之渴,才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话说新招的黑面小子怎么突然不见了,我寻了他老半天了?”
劭仪疑惑:“黑面小子是谁?”
“不就是你们新招的家丁?今天还帮着归放书籍呢!”
“可是新招的家丁明日才会开始上工。”劭仪如是地说,换来香雪见了鬼似地惊疑不定。
她一手指在半空比划着问:“那,那今天那个脸有点黑,头上,头上还绑着条白白的,血带的……游荡在后院的男子……是谁?”她越说越被自己的描述吓到。
听完她的描述,劭仪与孔裕相视无语,劭仪突然扑哧笑出声,边笑边说:“他只是一个客人,你把人家当家丁使唤不说,如今还将他当成游魂了?你说他是怎么得罪你了!?”
香雪闻言又羞又恼,舌头打结:“我,我怎么知道书院会,会有这么古怪的客人。”
劭仪摇着头打趣:“人家好心帮你整理书库,你还说他古怪?女人心呐——”
香雪急了,她忙搬出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证实:“他是怪啊,我问他识不识字,他一边摇头一边却说什么识得形状,你们说,识字就识字,不识字就不识字,识得形状是何意思?到底他识是不识?!讲话这么怪,这还不是怪人!?”
她一鼓作气说完,看看两人,却发现两人都敛了笑容认真地听着自己说,劭仪此时更是若有所思。
一直默默品茶的孔裕开口问道:“他把书都放好了?”
香雪点头。
他又问:“他如何知道正确位置?”
“我对他说了一遍的啊!”
劭仪问:“今日运来书册总有五六十本吧?”
香雪又点头。
孔裕心里一震,五六十本书册,即便是一个对书籍十分熟悉的人也未必能一次记住所有陌生的位置次序,而他不识字?!他对李玦产生了一股好奇。
香雪不明所以,却听孔裕开口道:“今日一见他,我便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他的眉宇间……似曾相识。”
香雪咋舌不已,这样的展开是为哪般?她思虑一番,就着孔裕的话随口胡扯道:“这黑面小子莫不是孔先生你失散多年的亲儿?又是亲切,又是似曾相识!”
孔裕一口水呛到,劭仪猛敲了下香雪的脑门,“别口没遮拦!先生至今未有妻室,何来失散亲儿。”
香雪闻言笑吐了吐舌头,她本来就是胡说八道的。
劭仪对着孔裕笑着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先生的亲切感是因为先生有识才之眼,辨才之心吧?”
孔裕一怔,随及哈哈笑起:“还是劭仪说得在理啊——”
香雪瘪了瘪嘴,自顾自喝茶,不懂这两人在说啥。
次日,李玦一早走出寺庙便见孔裕浅笑而立,正看着他,倒像是专程来此等他多时,当然,李玦心里很快就否定了这种可能,他快步迎上,道:“孔先生,昨日未告之一声便离去,还请见谅,今日巧遇,晚辈在此为收留治伤之恩道声谢谢。”
孔裕摆了摆手道:“不用谢我,要谢就去谢给你擦药的邵玉。”
听见名字,李玦心里一喜,原来她叫邵玉,可又转念一想,她既是女扮男装,名字自然也可是假名,又顿觉失落。
孔裕接着道:“况且,今日并非巧遇,老夫是特意来找你的。”
李玦诧异地望着他。
孔裕意味深长地笑着道:“年轻人,随我一起走走吧!”
两人并排走着,孔裕只问了李玦的身世,知道他是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孤儿,不禁摇头叹道:“乱世中的你争我夺,可是苦了老百姓呀!”
李玦静静听着他说,没有搭话,只听孔裕话锋一转,说道:“今日开始你来帮忙打理书院吧!”
李玦一时反应不及,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孔裕一笑:“怎么?不愿意?”
“不,不是,愿意,当然愿意,该说是求之不得,只是,只是孔先生你如何……”
“如何知道你正缺一份差事?还是,如何知道你在弗苦寺里?”孔裕接过他的话说。
李玦木然点着头,眼里满是询问。
只见孔裕笑了一笑,说道:“老夫也只是猜的,昨日见你鞋上满是潮湿的泥土,便猜你已城里城外奔波了大半天,而你的衣衫却很干净,便知你没干粗重的体力活,后来又听说你并不识字,那一般人自是不会雇你做文书的差事,我便猜测你或许正到处找事做。至于为何知道你在弗苦寺,那就简单了,因为你的背后蹭到了这家寺庙特有的红泥漆底,你定是夜里靠着红漆斑驳的柱子睡觉的吧?”
李玦吃惊地无法言语,他只定定看着孔裕,眼里心里满是不可思议的崇敬。
李玦随着孔裕往书院走,心里却开始担忧,“孔先生,我什么都不懂,只会干些粗活,真的能留在书院做事?”
孔裕只答:“昨日你不是在书库帮忙了嘛,以后你就负责整理书库便是。”
李玦闻言明显松了口气,昨天那位姑娘说的他都记住了,这事他能做好!
孔裕带着李玦进书院便见到了劭仪和香雪,劭仪只是了然一笑,冲李玦点头示意,香雪却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诶?黑面小子是你呀!我还道孔先生说的打理书库的得力帮手是谁呢!”
李玦赧然地笑,劭仪说道:“香雪,别再胡乱称呼,别人有名字。”她看向李玦,浅笑着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李玦只觉她音如弦琴,动听至极,他定住心神,答道:“我叫李玦。”
“李玦?”劭仪似是猜不出究竟是哪个“玦”。
他解释道:“是玉玦的玦。”他本来有一块家传玉玦,正是他名字的由来,可是流浪途中被贼匪给抢了,现不知流落何处。
劭仪倒是没料到是这个玦,玉玦的玦岂不就是“绝人以玦”的玦,不过既然本就是美玉之名,倒也可称是个好名字。
她笑着道:“我是邵玉,你我的名字凑起来正是“玉玦”,岂不有缘,不知李兄弟今年贵庚?”
“我今年十六。”
“和我家公子同岁呢!我今年十五!”香雪一听是同龄人便有些兴奋。
劭仪接着道:“那我就叫你李玦了。你也叫我邵玉便好。这是我们书院的小管家香雪。”
“我虽然比你们小了一岁,可我也叫你李玦了。”香雪说着稍露羞愧之色,顿了顿又昂起头说:“李玦,昨天把你当家丁使唤不好意思了,你不会介意的哦!”
李玦笑着道:“我应该谢谢香雪姑娘才是,没有姑娘的阴差阳错,李玦今天也没有站在这里的机会。”说完朝香雪作了个揖表示感谢。
香雪愣了一下,旋即趾高气扬地瞅向劭仪和孔裕,四人皆开怀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