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玦全凭记忆一路返回,毫无差错地回到那架空空如也的推车旁,他绕着推车踱了一圈,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现在可如何是好?老板见着这空车可能会扒了他的皮,他本来就不拿工钱,这损失他该如何赔偿?
眼看天色已褪去了浓黑,泛着微亮的青茫,无论如何他也该在天亮前对老板有个交待,是骂是罚他都认了。
谁知,老板没骂成他,更没罚成他,只因视财如命的老板听闻货全掉下山崖了,当场气得血气上涌,指着他的鼻子却半句话都说不上来,最后干脆直接晕厥在地。
老板娘心肠倒不坏,只是让李玦赶紧卷铺盖走人,店里伙计也都帮衬着说好话,终是没让他背上一身苦债。
天色转黑,还未散全的市集上,人影稀稀落落,个个都收罗着东西归心似箭,酒楼乐馆,歌舞妓坊的迷魅灯火次第亮起,坊外姹紫嫣红的娇媚身影开始忙活着招揽生意,李玦如一抹游魂飘荡在不属于他的人世中,掠过这一幕幕灯红酒绿,一阵阵曼妙笙歌,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李玦望着斜荡在上,蛛网攀结的“弗苦寺”牌匾,轻轻叹了口气,他寻了一天的工,可惜未果,如今只好回到他曾寄身过无数个夜晚的这个残破寺庙,庙堂里还有很多同样无家可归的流浪乞丐,一如以往。
他们瞧见李玦都带了诧异的眼色,李玦心里苦笑,尽管他束着还算整齐的发,穿着还算洁净的衣衫,可却与他们并无区别,一场如梦的际遇留给了他这些,除此之外,他与他们一样,一样一无所有。
乞丐们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看他走到一个角落,就着巴掌大块的地坐下,靠着根柱子就开始阖眼而寐,一动不动。乞丐们盯得久了,好奇心也好,警戒心也好,渐渐全都散了,于是又自顾自开始交谈,李玦之前便留意到这庙里净剩了些年岁稍大的乞丐,不见了以往那些到处乱窜的小身影,心里也有些疑惑,他零零碎碎地听他们说着“善水书院”、“孔先生”、“施粥赠药”、“读书识字”……好像说有个地方收留了这些小乞儿,让他们能够读书识字,听着听着意识渐渐因疲乏而困盹远去。
次日,酷日当头,李玦又寻了大半天仍然没有可以雇他的地方,口干舌燥的他在溪边捧了水一口口地喝,解渴后又拍到脸上,顿感满脸清凉,暑气稍减。
这时,身后若有若无地传来“啪!啪!”的声音,他扭头往来声处看,只见树林里一个十来岁小男孩,手里拿着根折下的枝条,假作刀剑,甩动挥舞,枝条擦击树干发出鞭打声。男孩也看到了他,朝他露了个倔强的表情便扭头不再理会。
李玦正想回头却瞥见了另一抹身影从树林深处走来。
林间光影稀落,远远地只能辩认出是一个有些清瘦的白衣少年,他走到男孩身边面对着他,李玦听到他有些秀气的声音,淡淡问道:“你今日又是为何逃学?”
“我不学那些没用的,我只想学一身好武艺,再不被人欺负。”
白衣少年想了想,笑着说:“那你更不应该逃学了,学乃修身之本,先修身,齐家,方可治国平天下,待有一****能用所学治国平天下了,自然就没人再欺负你。”
男孩似懂非懂。
少年加深了笑意,连哄带骗的说:“只要你以后不再逃学,我就考虑给你寻个武艺高强的师傅。”
男孩的眸子顿时大放异彩,他立马丢了那根枝条,牵起少年的手,“先生,我们回去吧!我要……那个……修家平天下!”
少年只是笑着,也不纠正。
李玦听着少年的声音,看着少年的侧脸,心跳无由地加快,他站起身来向他们走近了几步,发上睫上脸上的水珠还在滑落,他忙用袖子擦了擦,抹去了水雾,视线更为清晰了,他定定地望着少年。
察觉到了不远处李玦的视线,少年转头望向他,脸上仍带着笑意,朝他微点了点头便牵着男孩的手消失在了树林间。
李玦如遭雷击般地怔立在溪边,那么熟悉的笑容,他是怎样地日日夜夜怀念着,他怎会认错,是她!即使她穿着男装,他也能认得!
林中一声雀鸟翔鸣将他从怔忡中惊醒,下一秒他已快步向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越走越快,最后近乎飞奔,穿过树林,一直追到大街,却仍不见她的身影,边跑他边问自己,为何要追?追到又怎样?银子他已花了,不能还了。难道只为说一句感谢?
再说,她也看到他了,可她并不认得他。那只是属于他一人的邂逅和美好。他越想越没了再追的勇气,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只是失魂落魄地站在长街上,眼前路人来来往往,他却不知何去何从。
忽来一阵人群骚动,隐约听到是善水书院又施粥赠药了,他无主地受着推搡,随着人群到了书院门外,只见里三层外三层,人头耸动,人群中央,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大伙排队逐个领取,人人都有,不必争抢!”
女子声音清脆稚气,她忽然又有些急,“唉呀,快排好队,不排队的不给!”
大伙闻言你看我我看你,慢慢开始乖乖挪动步子,渐成一列。
人群终于散开,香雪呼了口气,她被围得差点喘不过气。
李玦望了一眼香雪,竟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愣是没想起来,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读书声,李玦被吸引着循声而去,他沿着书院围墙绕了大半圈,绕进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巷子,朗朗诵声从墙内传来,“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无惮改。……”
隔着高过他半头的青墙砖瓦,李玦茫然地倾听着,墙头娇姿半露的金桂花枝被风一吹,籁籁摆动,香蕊散落,甜甜的气味夹杂着齐齐诵声,蛊惑了李玦的思绪,他踏上墙边杂乱的瓦堆,趴在围墙上往里看。
雅致有序的书院里,先生背对李玦,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执书而立。席间一个男孩倒瞧见了李玦,他眼珠滴溜一转,从身后掏出一把弹弓,以石为弹,单眼一闭,拉弓瞄准了李玦。
下一秒,小小石弹已朝着他倏然飞来,他忘了闪避,因为他认出了这个男孩就是先前林中所见,他急急将视线投向那抹白衣飘然的纤秀背影,近在咫尺!
劭仪眼见石弹朝她身后飞去,蓦然转身,恰与李玦灼灼然的视线砰然相遇,只是,下一秒她便听见咣咣当当的瓦碎声在墙外响起。摔下去的那一刻,李玦哭笑不得,“以为遇见了却不见了,以为不再见却又遇见,想见却不得见,不求见却偏相见。”他只觉得老天太爱开他的玩笑。
劭仪一把拉过捣蛋的男孩,脸上微有怒色,她拖拽着他来到李玦摔下的地方,看见此时正跌坐地上,额角渗着血的李玦,她面露歉意地问:“你没事吧?”
说完推了一把男孩:“徐朔,还不向哥哥道歉。”
徐朔“哼”了一声,“谁让他偷看的!”
“那你也不该伤人!”劭仪语气严厉。
李玦有些讪然,毕竟自己是偷看了,他边抹了抹从额角流到眼睛旁的血渍,边说:“没事,他说得没错,是我不对在先。”
徐朔又“哼”了一声便溜进了院子,劭仪捸他不及,只好作罢。
“你的额头还在流血,随我进去敷点药吧。”
李玦望着她点了点头。
劭仪身后的侧门内,一个个笑嘻嘻看着热闹的小脑袋探在外头,忽然又一哄而散,孔裕从门里走出,见了劭仪便问:“好大的动静,出了什么事?”
劭仪简单说了原委,孔裕看了一眼劭仪身后的李玦,李玦微微弯身作揖,抬眸对上孔裕,只见孔裕眼中微芒一闪,皱了下眉,若有所思,情绪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