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八月天,烈日白光在青石路面上反射弥漫,繁华市集蒙着茫茫的光晕,空气闷热粘腻,烦扰人心。
益州城一家小酒楼的后院里,两位大婶正坐在檐下的台阶上忙不更迭地刷着碗筷。在这炎炎夏日,能将双手浸泡在凉爽的水中,对她俩而言,即便是刷碗洗筷这等粗活,如今也成了美差一桩。
与她们眼前正来来回回,忙活着搬柴挑水的男子相比,两人不得不庆幸自个儿没被那无良老板如此折磨。
男子满头满脸的汗,身上的衣衫也早被汗水浸透,脸上肤色微红,许是被灼晒所致,抑或只是忙得累了。
瞧着这有着俊朗眉目的年轻男子,大婶俩均是一番不忍,直直摇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你说这小娃身体这么单薄,就瞧着他天天从早忙到晚,这早晚得累垮。”
“听说这傻小子当初只要求老板提供吃住,连工钱都不要。”
“唉,难怪这无良老板两个月来把他一人当五人使,就怕自己亏了!”
“如今这杂活就快让他一人给包了,还不知给老板省了多少人工了。”
“唉——”
两人是越说越不忍,其中一位见李玦走来,给舀了碗凉水递到半空:“小伙子,瞧这大热天,人都得晒晕过去了,快来檐下歇歇,喝口水吧。”
李玦此时正扛着一篓子刚劈好的柴往火房送,闻言朝两大婶赧然一笑,过去取了碗,一口饮尽,用手背擦了擦嘴,“谢谢大婶。”说完也没停歇半刻又背起了篓子。
“多好的孩子啊,也不觉得委屈,我都心疼。”
旁边的大婶也看着李玦的背影,安慰似地拍了拍身边人的后背,“光我们心疼没用呐。”
星光漫天的夏夜,未有半缕凉风抚来,李玦劈好明日火房要用的柴火,已临近子夜,他回到自己住的柴房,躺上那张简单架在四叠方砖上的板床,手脚酸软,疲累不堪,即使柴房再闷热他此刻也足以睡死过去,他却硬是抵制睡意,强撑着清醒,拿出怀里的绢帕,回忆和怀念起那位女子,那场相遇,她是这些年来唯一在他落迫时给予他亲切和温暖的女子,他选择以此方式来感念她的恩情。
而每次的怀念仿佛都能让他忘却一天的疲惫,滋生一种陌生的幸福。
有时在梦里,他还能见到她清秀的面容,夺目的笑颜,听见她清澈的声音,她是他的恩人,关于劭仪的短暂记忆就这样一丝不漏地铭刻在了李玦的心里。
事实上,他能过上这有饭填肚,有瓦遮头的日子也全赖了她的恩情。
当日见这儿招工,他便想一试,但别人见他衣衫破旧,一副穷酸模样,二话不说便将他当成乞丐轰了出去,最后他只得动用她硬塞给他的十两银子,换了件干净的衣衫,再加之他对报酬的要求极低,这才有了这生计,虽然活重了些,但他再也不用有一餐没一餐地流浪,他已是非常满足,再无所求。
然而,命运偏偏与他开了个玩笑。
这一日大早,李玦本来正干着每日干惯的各种杂活,却因为本来负责取货的伙计摔伤了脚,老板便打发他去邻镇取货。
说起来,因为同样的货邻镇便宜些,老板又提出自己伙计去取货,对方又让了些价,老板是赚到了,可苦了伙计,李玦先前不知,见到货着实一惊,难怪老板要他推着空车前去,这么多干货偌大一推车竟快堆不下,这空车来时虽颠颠簸簸花了大半天,总还算省力,如今负重回程可不只多上一半时辰,恐怕得赶夜路,才能在明日一早赶回酒楼。
天色越来越暗,天幕繁星隐现,李玦推着似乎有些不堪重负正吱呀轻响的推车,亦步亦趋往回赶。
途经山边一个枫树林,林间是弯弯曲曲的石子小道,李玦借着月光,推着车磕磕绊绊地行进,车上干货震得一落一腾空,他一路使着全身的劲推,还得不时单手扶整货物,这时已有些筋疲力尽,不得不找个地方歇歇腿。
眼见前面崖边有块颇大的山岩,他便卯了卯劲将车推了过去,将推车一头架在上面,调整了好一会儿,确定稳妥了才一下子瘫坐在岩石旁。说起来为了赶路他愣是连晚饭也没顾上,肚子此时正咕咕闹着抗议,林间夏蝉争鸣,明明此声彼声,热闹非凡,可冷冷清辉下李玦那啃着干粮的疲弱身躯却让人备感荒凉与孤寂。他抬头望了眼深蓝广阔的天幕,又瞥了瞥不远处漆黑的崖底,感觉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人,那么冷清。
突然,从崖底传来微弱的声响,这声音虚浮如从幽深的另一个世界飘来,“救命……”
李玦的心猛惊了一下,也没听清内容,嘴里的干粮此刻也顾不得嚼上一口,连忙摒息静听。
“救命……”
这回他不但听清了,还看见了岩石背面攀上来的一只手,如索命冤魂般从崖底伸了上来。
李玦吓得不敢动弹,干粮硬生生哽在喉中,差点断气,“咳咳咳”一时咳喘连连,待他缓过气一看,“女鬼”已经露出了面孔,一双媚眼此刻无力地微眯着,脸色灰白,纤弱的手死死扒着山岩,“救我……”
李玦虽惊但不怕,自认平生未做过亏心事,怕什么牛鬼蛇神,他定了定神,决定先救了再说,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竟是温暖如人?原来不是女鬼!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瘫软无力的身体从岩石背面的崖下拽了上来,自己累得直喘,女子一身黑色衣衫,与夜色浑然合一,此时倒在地上一时没了生息。
始料未及的一幕突然发生,松动的岩石突然一陷一滚便落入了崖底,推车顿时失了平衡,车上的货物也纷纷追随山岩奔了那万丈深渊里去,李玦挽救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从开场到落幕,自己亦是从心惊肉跳到心如冰潭,他只呆了一瞬,随之意识到此时女子伤势已不容担搁,便迅速地将空车推到女子身边,从地上抱起她安置在车上。
货物虽没了,但或许能救人一命。
“姑娘,我这就送你去医馆,你撑住!”
黑衣女子这时微睁了下眼,气若游丝,“去西郊……梵雀馆……”说完便晕死过去。
李玦只当梵雀馆是个医馆,直到瞧见门外悬着的那两只红彤彤的灯笼和门内若有若无的喧闹声才意识到,这是个小酒馆。
他一时没了主意,正巧这时,巷子深处的侧门内探出了半截身子,一个五十上下的大婶眼神焦急,四下搜寻,瞥到杵在檐下的李玦时惊了一下,李玦本想开口询问,门里的人许是看清了推车上的女子,整个人飞扑而来,她跪倒一旁,扶起女子的脸庞,急唤:“小姐……”
女子转醒后看清来人,唤了声“夏姑……”已然奄奄一息。
夏姑抬头看向李玦:“要劳烦公子了!”声音异常冷静。
李玦会意,抱起女子随着夏姑进入侧门,这里应是与酒馆只一墙之隔的后院,绕过一片小竹林,李玦惊异地发现这里别有洞天。
夏姑在前头提着灯笼,李玦紧随其后,只见微红朦胧的一点灯火穿梭在昏暗的青石小道间,绕过假山小池,九转十八弯。
李玦有些担心道:“这位姑娘似乎病得很重,不去医馆吗?”
顿了一会,在前方疾走的夏姑声音清冷地回道:“这是我家小姐的旧疾,家里备着药的。”
闻言李玦才放心一些,可是这要走多久才到,他的双臂有些麻木了,恐是体力快支撑不住。
直至酒馆里的喧嚣声全然消失,夏姑总算领他进了一个内院,只见院子内种了些唤不上名的奇花异草,他将女子放在屋内的木榻上,径自就往门槛上一坐,轮番揉着两只臂膀。
夏姑从里屋出来,和水给女子喂了些药丸,见女子紧皱的眉宇有了松弛,知是已无大碍,才转身走到李玦跟前,李玦忙站起身来,夏姑带着笑脸,开口道:“多谢公子相助。公子的大恩老奴实不知该如何答谢。”
李玦笑摇了摇头,想说不用,却突然想到确有一事相求。
夏姑见李玦欲言又止,认为他必是要索求回报,神色已暗露鄙夷,嘴上仍故作客气道:“公子有话不防直说。”
李玦赧然而笑,说道:“大婶,可否给我三大碗水,我……实在太渴了。”
夏姑闻言愣了半晌,继而大笑道:“自然可以,自然可以。”这便进里屋取了水来。
她看着正酣畅豪饮的李玦,神色复杂。
李玦解了渴,便要告辞,夏姑望了眼还未清醒的小姐,似有所虑。
李玦忙说:“你家小姐还需看顾。大婶不必相送了。”
“可是这路……”夏姑仍有疑虑。
“来的路我还记得。”李玦说得理所当然,夏姑倒是一愣,这路可是有玄机的,一般人定会迷了路,几天找不着出口的都有,他真能记得?
见她疑惑,李玦半是宽慰半是解释:“我从小特别能认路。大婶不必担心。”
夏姑只是淡淡一笑,沉默了一下,又开口道:“还是让老奴……”
“夏姑……”这时榻上女子打断了她,柔弱无力的声音中有一丝不可察觉的急切。
夏姑闻声步回榻边,女子伸手抓住夏姑的衣角,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吃力说:“让他走。”
夏姑深看了一眼门口的李玦,缓缓道:“那老奴便不送了,公子请走好。”
“告辞。”李玦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去。
待他身影完全消失,女子才松开手,幽幽道:“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且……是他救了我一命。”
夏姑叹了口气:“既然小姐这么说,老奴就冒险给他一次机会吧,若他自个儿找不着出口,那就只能怪他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