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劭仪早早醒来,耳边又响起昨日梁沛千几句示情的话,从昨晚开始便是如此,翻来覆去,心里既欢喜又烦躁,折腾了许久才睡着,过了一晚竟是有增无减,劭仪从未有这样沉不下心情的时候。
正当考虑是否干脆起身时,她听见门口有些动静,再一细听,却已安静如初,寻思片刻,她披起外衫下了床,打开门低头一看,一大束红梅绽放眼前。
劭仪愣了愣,又见一枝桠上绑了张字条,她蹲身将它解下,打开一看,写着:“念及劭仪昨日万般垂涎而不得的模样,沛千实在觉得罪过,这些权作补偿。”
原来昨日他真是借机戏弄于她!劭仪又气又好笑,她捧起花瓶起身,手触到瓶身,不由顿住了脚步,她将花瓶抬高仔细一看,这古瓷花瓶……和她以前屋里那个竟是一模一样?
脑海里霍然出现有关梁沛千的一些过往。
沐岚院里,他说:“那花瓶看来特别,是劭仪钟爱之物?”“莫非是哪位翩翩公子相赠的?”
在花月巷时,他说:“你不认得我了?”
在凌府地下,他说:““小仪姑娘,此情此景此夜色,没让你想起什么?”
原来那花瓶和白玉兰是他送的?!那是第一次益州之行,返回洛州途中经过良州城……
昨日他说:“你以前说我是野猫……”野猫……啊~,那夜在客栈……
“你说我是野猫?”
“你现在可以离开了吧。”
“多谢姑娘相助之恩,在下该如何报答?”
“不必了,我只是不想惹麻烦,但如果你非要在此扰我清幽,我也不介意将那班人叫回来。”
“哈哈,姑娘,那就后会有期!”……
劭仪终于想起两人的初见,一时五味杂陈,心头似酸似甜,那时但愿后会无期的他,在之后的日子却如野火一样,斗志昂扬地燃烧进她的人生。
劭仪干脆抱着花瓶坐在了门槛上,抚着红梅花瓣,笑容甜蜜却也无奈,对着它们喃喃自语道:“梁沛千,你就不能少做些这样的事吗?就不能……慢一些走进我心里吗?……”
这边,梁雄刚回到府中,与瞿清邈在书房谈话,“清邈,这几日让你看着沛千和卓劭仪,没出什么大事吧?”
瞿清邈犹豫下,说道:“倒也不算大事,只是……世子将卓劭仪,带去了‘那里’,看日出。”
梁雄恍悟,惊道:“什么?!那臭小子是脑子被****之事给冲坏了不成,那里是让他风花雪月的地方吗?!怎能带卓劭仪去!”
“世子这么做的确有欠考虑,但他毕竟年轻气盛,又情窦初开,难免被一股子浓情左右了思维,也是情有可原。”
梁雄揺着头道:“他倒是义无反顾,一心为红颜,可卓劭仪揣的心思,他怕是心甘情愿蒙蔽其中,一分都看不明白。”
瞿清邈回想今日一大早看见梁沛千捧着大束红梅往西阁去,自己悄悄跟去,见他送了花便心满意足地离开,又见卓劭仪收了花,却坐在门槛上对红梅喃喃自语,情生意动,溢于言表。不由说道:“我看,卓劭仪对世子未必是无情。”
梁雄说道:“连你也看不通透吗?当初在洛州,沛千已经情难自抑,有心人都看得出,可卓劭仪当着我与卓启的面已是断然拒绝,这儿女亲事嘛,合则来,不合则罢,可今日卓家一落难她便改心思了?卓劭仪的确是聪明人,她随沛千来汴州,一路半点风声不露,我看她此行是打了拉拢我梁家的主意。再说,如今有情无情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沛千的安危。”
瞿清邈知道两人的感情事他这局外人不见得能看明白,更插不了手,反而多说无益,只说道:“可世子既然将她带了回来,一定是打定主意要帮卓家了,侯爷有什么打算?”
梁雄似乎心中有数,说道:“帮不帮卓家是一回事,怎么帮又是另一回事,这次为了卓劭仪,他已经负伤而归,我绝不能再让沛千不顾安危地扑到卓家那前途未卜的战场上去!”
瞿清邈心里叹道,世子与卓劭仪的这条情路看来也不会平坦,只愿它不要太过坎坷就好。
瞿清邈走开没多久,梁沛千就叩响了梁雄书房的门,“进来。”
他推门进屋,见梁雄正面色泰然地批阅文书,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蘸墨书写,视他为无物。
这还是他出逃后两人首次面对面,梁沛千决定先认错,“爹,出走之事,是我错了。”
梁雄不温不火道:“哦?知道是错了?肯认错了?”
梁沛千道:“知道错了,肯认错了,但我不后悔。”
梁雄手一抖,又被气到。“你当然不后悔,心心念念的卓劭仪都被你带回家了。”
“爹,是我执意如此,你别怪她。”
梁雄将笔一搁,抬头道:“罢了,怪她也无济于事,只是你把她接了回来,如今打算怎么办?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梁沛千说道:“我派去打听劭仪父兄消息的人回禀说,卓劭正已经稳据徽州,卓家复国之事看来并非遥不可及,我希望爹可以与卓家一条战线,到时共同声讨林铁。”
梁雄意外,这小子倒并非是要蛮横为之,还懂得晓之以理,到底没令他太过失望。他说道:“并非遥不可及?就凭卓劭正六万大军?林铁可是掌控了義侯之地几十万大军,要复国没那么容易的。更重要的是,如果三侯能达成共识,帮衬卓家,那局势可能还不至于太糟,倘若不是,一旦插手,极可能演变成四侯混战,你一向不理国事,当然不曾琢磨过各侯底下的动作,你知道你一个‘帮’字有可能将仁侯之地卷进怎样的泥沼中吗?你有想过你世子头衔底下的子民吗?”
梁沛千被梁雄说的哑口无言,只觉汗颜难当,心里却庆幸,还好没让劭仪与爹对谈。
一切再是有理,梁沛千终究不能放弃,他说道:“我的确设想不周,但正如爹所说,只要三侯能共帮卓家,情况便不会太糟,劭仪此行便是要逐一说服三侯,梁家是第一个,我必须帮她。”
“凭你一人之力是帮不上她的,可我梁家又为何要冒险帮她?”
“因为我非她不娶,她以后一定会是梁家的人。”
“以后?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我可记得她在洛州明明白白地拂了你的情,她如今又吃回头草了?”
“她没有!”又嘀咕一句:“我倒巴不得她肯回头来吃。”
梁雄白了他一眼。
梁沛千没想到自己爹固执如此,对劭仪还颇有成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思忖一刻,想起还有最后一招,他视死如归道:“爹,我们谈条件吧,你不是希望我早早接手国事吗,只要你答应帮卓家,我以后再不游山玩水,会专心于国事,做个名副其实的仁侯世子!”
此话一出,梁雄眉间明显有了松动,他定定看着梁沛千,半晌说道:“好,既然你有此决心,就容我考虑一晚,明日给你答复。”
梁沛千思及自己从前的斑斑劣迹,想来这条件对自己爹是十分有吸引力的,心里已是有了八九成把握,他欣然退了下去。
待梁沛千走远,梁雄一笑,沛千这头尽在掌握,接着轮到卓劭仪。他这便让人唤了名西阁的丫鬟来,吩咐那丫鬟道:“你今晚替我知会卓小姐,就说我有事要与她密谈,还有,将她带来这里时,记得避开世子。”
“是,侯爷。”
晚膳后,劭仪临站窗边,抚弄着那束红梅,今日午时刚过,梁沛千便来告知了她两个好消息,一是,大哥几日前打了胜仗,已顺利进驻徽州城,梁沛千让她修封书信,好让人送去。二是,他说梁家相助之事已有九成把握,明日就该有好消息。
是因为他的到来吗?好像自从他找到她,那些不好的事就在渐渐远离,好事又接连着发生。
她望向窗外夜空,不由一愣,那月亮就像个大银盘挂在头顶,星子在天网上如同缀不住般要往下落,亮得晃眼,昨日累极倒没注意,今日一看,真是神奇的景色,心里又不由惦念,同一片天空下,紫荆,木槿儿,不知她们是否安好?真希望之后一切顺利。待所有回归正轨,她和他……又能否有个好的结果呢?
劭仪轻叹了口气,从洛州开始就是如此,她和梁沛千之间总仿佛天意使然,合情合理,可又总会碰上种种情非得已,先有秀菁的深情,再有她的国破家亡,两人总是错失水到渠成的时机。即使仍旧害怕失望,劭仪此时决定保留那一丝渴望,幸福的结局化成了小小的宝物,存在她心里的一处角落,等待有一天,能够开启。
“叩!叩!”听见叩门声,劭仪走过去,打开门来,门外站着一个丫鬟,看长相便觉聪明伶俐,她朝劭仪打了个手势,劭仪凑近了些,丫鬟贴近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劭仪神色一定,郑重点了下头,便随她出了院子。
梁雄秘密召见,劭仪已经知道梁沛千终究是斗不过他爹的。
劭仪走进书房,见了梁雄行礼道:“晚辈已于府上打扰两日,今晚才来拜见侯爷,实在于礼有失。”
梁雄笑意温和:“是本侯招呼不周才是,免礼免礼,坐吧。”
“義侯之地发生这样的事,本侯既是震惊又是惋惜,劭仪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劭仪温婉一笑,轻摇了摇头道:“劭仪明白,人的一生,总是苦乐相掺,也相信眼前这些苦难很快会过去,侯爷你说呢?”她看着梁雄,眸含深意。
梁雄会意而笑,说道:“本侯也是深信不疑。”
劭仪本以为梁雄此次召见是变相的逐客,他只是不想与自己儿子有所冲突,所以想当她面拒绝,让她知难而退。可从他回答看来似又并非如此,他是何意图?自己又是否还有机会?
正值劭仪百思难解之时,梁雄开口道:“白日里沛千来找本侯谈条件,说只要我愿意帮助你卓家,他就再不游山玩水,做个名副其实的仁侯世子。”他突然笑道:“你说好不好笑?”
劭仪心里一紧,没有答话。
梁雄续道:“我这儿子对劭仪你可真是用心良苦,不过,本侯早于洛州时就知道他这是落花有意,劭仪你是流水无心,他自己一厢情愿,胡搅蛮缠,一定也给劭仪添了不少麻烦吧?”
劭仪沉默着,怎听不出梁雄话中之意,当初‘无心’,现下更不可以‘有心’,一丝凉意钻进心头,卷起一缕悲哀,她淡淡道:“世子于危难中帮了劭仪很多,劭仪很感激他,绝没有‘麻烦’之说。”
梁雄笑着道:“他也只会逞英雄,凭他一人又能帮劭仪多少,其实沛千根本无需与我谈条件,说起来,他那算什么条件?他本就是名副其实的仁侯世子,不管他如何贪玩,迟早也是要接手国事,况且,義侯有难本侯怎会袖手旁观,帮助卓家一事,本侯并不需要他来多此一举。”
本来听到梁雄已答应相助,劭仪还处于不可置信地怔愣中,听得最后一句,不由一惊,忙道:“此事关乎劭仪家国,本来就该劭仪亲力亲为,万不应该假手于人,是劭仪糊涂了,请侯爷莫怪世子。”
梁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说道:“本侯命人将劭仪请来,正是想同劭仪本人当面商谈此事。”
劭仪心头还未大安,梁雄看似温文尔雅,但绝对不是欠缺城府之辈,他答应相助定然不会一无所求,劭仪想了想,决定开门见山,她说道:“侯爷不枉仁字之名,能得侯爷雪中送炭,劭仪的父兄也定然会感激不尽,虽然卓家现在正处于窘境,但仍可以承诺不会让侯爷白白费力一场,待卓家东山再起,定会报答侯爷。”
梁雄闻言一笑,说道:“劭仪是个聪明人,本侯也不必拐弯抹角,报答倒不必,只要劭仪答应本侯两个条件。”
劭仪心里已有权衡,他想要什么?割让边界城池?可以答应。卓家部分暗势力名册?亦可以答应。“侯爷请说。”
梁雄开口道:“第一,在其他两侯表明立场之前,梁家只会暗中协助,若最终陈家和刘家都决定不插手,那本侯也会退避这争端。”
他是考虑了四侯之地的大局,劭仪了然:“当然可以。”
“第二么……”他看向劭仪,眼神透着一丝冷峻,不容拒绝。仿佛有一种预感,劭仪心里一沉,听他说道:“还望劭仪你,能放过沛千,本侯希望沛千能对劭仪你彻底死心,尔后安安心心留在汴州做他的世子,从此平平安安,无伤无痛,相信劭仪能明白本侯对儿子的一片用心。”
劭仪微微启唇却断了言语,比起城池,比起名册,只是这样而已,对卓家是不能再轻的代价,为何一句答应会如此艰难,她只觉暗存于心的那个小小宝物,正一片片碎落,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哀伤,终究还是如此,仿佛是已有预料,只不过是一种奢望终于消亡,理所当然却让人那样心灰意冷。
不知过了多久,劭仪深吸口气,说道:“劭仪明白,劭仪也希望世子可以一世平安。”声音出乎自己意料,有些喑哑。
这一晚,劭仪趴在窗口看了很久很久的夜空,她让思绪跟随那些璀璨的星辰游荡在遥远天际,让这副躯壳被彻底腾空,空得麻木,空得无悲无喜,她想,若时间停滞于此刻,再不流逝,明日的烦恼便不会到来,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