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刚至,劭仪穿戴整齐,又特地系了件厚些的斗篷才出门,大清早,又是冬日,这山庄里可不是一般的冷。
院外,梁沛千早已等在那里,他穿了件十分精致的青墨色织锦袄袍,腰带上缀着玉饰,领口袖口均是灰白的狐绒,这显然是他家中常穿的,可劭仪只见过他一直以来不拘小节的倜傥,还从未见他显露出这种一丝不苟的贵气,这会儿看着,还真是货真价实的王侯世子,劭仪觉得有些新奇。
梁沛千见劭仪穿得挺严实,抱臂笑赞道:“恩,挺懂事的嘛。”
劭仪瞅了他一眼,笑道:“世子特地命人备来这么多御寒衣物,如此待客之道,劭仪怎好辜负你一番美意。”
梁沛千看来心情极好,笑吟吟开口,又是赞道:“恩,此方面也一样懂事。”
劭仪反而不知如何调侃了,转而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他边走边不在意道:“早已痊愈。”……
劭仪随他往东阁方向走,错觉他一路颇有些躲躲藏藏的意味,不由纳闷:“话说,我们这是去哪?”
梁沛千倒未有故弄玄虚,坦白道:“看日出。”
正想问他,在自己府里看日出,何以偷偷摸摸的,答案赫然出现,他将她带到了一个有士兵把守的地方。
两人躲在入口侧面一块大石岩后,劭仪问:“这是?”
梁沛千拉她探出小半个身子,指着石上大到不能再大的两个红字,说道:“写着呢,府中‘禁地’。”
劭仪愣了愣,建议道:“……换个地方看不行吗?”
“还真不行。”
“如果让你爹知道,我如何交待?”
“他不会知道,你闭上眼睛。”
“做什么?”
“闭上就知道。”
劭仪无奈闭上眼睛,梁沛千打横将她一抱,踩着‘禁地’石岩如一阵风般翻了进去,劭仪差点喊出声来,待双脚落地,正想与他理论,却生生被眼前景色摄住了心魂,顿时忘了要说的话。
这是一块崖上空地,只有一棵万年古树独长其上,树干粗壮扭结,耸天入云,在这时节依旧枝繁叶茂,张开成遮天穹顶,劭仪走过去摸了摸,问:“这是什么树?”
梁沛千摇了摇头:“我至今未见过与它一样的树,可能世间也只剩这一棵了。”
劭仪感慨:“那它一定很孤独。”
梁沛千话中带话,笑嘻嘻道:“不会,有我相陪,任谁也不会孤独,”
劭仪笑瞥了他一眼,听他又道:“……你看这里。”往他踏的地方看去,树下有一大块地面异常青亮,还有浅浅的凹槽,“这是我自小练功留下的,那时总偷懒,我爹动不动就把我关在这里,少则几天,多则月余,这里除了这树,别无其它,我只能靠练功来解闷。”
劭仪想到这会儿他还带她私闯了禁地,笑着道:“你的顽劣可真是不改当初。”复又一想,问道:“这里为何会是禁地?”因为就如他所言,这儿除了古树真无其它。
梁沛千卖关子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啊,快看!”
他在后头扶住她双肩,将她兜转过去。
劭仪突感周围一下灿亮起来,眺目一望,金色光芒正破云而出,当原本飘着的云雾渐渐散开,劭仪发现原来崖下是一个极大的山谷,临着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江,此时旭日初升,江面波光粼粼,如游龙戏甩着龙鳞,即将腾空而起,美地惊心动魄,劭仪屏息而叹:“此景应作天上观,腾龙一跃人间绝。”
“好一句‘腾龙一跃人间绝’,其实这座山还就叫‘腾龙山’,正是由此日出之景得名的。”
劭仪笑了:“我这算是歪打正着了?”刚说完这话,劭仪似乎又看到了什么,仔细凝望间渐渐敛起了笑意,只是定定地看着那谷底,眼中辗转着不可思议的眸光。
过了好一会儿,梁沛千也始终沉默,仿佛正等着劭仪问话,劭仪终于开口道:“所以,这就是此为禁地的原因?”
梁沛千满不在乎道:“没错,因为梁家十万禁军的军营就在这山谷里。”
“那你为何还要执意带我来?”
“我只是带你来看日出,天上奇观,人间一绝嘛!至于军营在何处,与你我何干?”
他看向她,诚挚说道:“况且,有我在一日,梁家是绝对不会和卓家交战的,让你看到军布又何妨?”
劭仪无言以对。
她叹了口气,不愿再纠缠于此话题,转而问道:“侯爷何时回府?我登府暂住,总得拜见他一下。”
梁沛千看向山谷,说道:“他就在军营里,忙完就回来了。”脸上突地浮现一丝苍茫,又说道:“劭仪你,真的只是想拜见他一下吗?不是另有要事要与他商谈?”
劭仪扭过头怔怔地望向梁沛千,只见他对她淡淡地笑,略带萧索的神情。劭仪叹气道:“你何时猜到的?”
梁沛千回道:“从一开始你说要乔装来汴州时吧,当然,有人追杀你,谨慎些无可厚非,然而已有我和梁家侍卫保护你,若只是安全考虑,根本无须再担心,可即使进了汴州城,你仍生怕自己露了卓家人的身份,只是因为你想与我爹谈协助卓家之事,你知道我爹想置身事外,所以不想谈判前陷他于不义,失了他的信任。”
劭仪涩然一笑:“原来你看得这么通透,没错,在你邀我来汴州时我就决定了,我会尽力说服你爹,然后再前往陈家和刘家,说服忠侯和勇侯,让他们答应先暗中协助我哥站稳脚,待时机成熟再四侯联合声讨林铁,那时他便是笼中困兽,再无胜算。我知道,目前看来,这完全是我们義侯之地内部的争斗,你爹一定不愿淌这浑水,可我为了卓家,为了想尽快结束这一切,自私地想把你们都拉下水。”
她的全盘托出,痛快招认倒让梁沛千舒心了起来,他本也只是因为劭仪丝毫没想依靠他而觉挫败,并没半点责怪她意图的意思,这便听他好笑着道:“你可真笨,你该让此事天下皆知才对,这样一来,我爹骑虎难下,不想帮也得帮!”
劭仪没想到他对她的利用和意图都没生气,一时有些怔忡,后说道:“我希望得到他们真心相助,并无胁迫之意。”
梁沛千了然一笑,又打趣道:“我还有个顶好的法子。”
劭仪疑惑看他,见他勾着唇角,笑意蛊惑地看着她道:“你就同我爹说……,如果不帮你,你就把我给拐走,他必定立马同意!”
劭仪愕然,他又来了!
拜他的故态复萌所赐,劭仪觉得两人间气氛恢复如常,这让她松了口气,便说道:“日出看完了,我们回去吧。”
“恩,我们出去吧,不过,还不急着回去。”
“你……又要干嘛?”劭仪真怕他又有鬼主意,忙道:“我可以不奉陪吗?”
梁沛千装得一脸恻然,埋怨道:“还记得在洛州时,劭仪你明明答应陪我游山踏青,尔后又诓我说改期,结果却失约到现在,你难道不该补偿我?”
劭仪语塞,被他这么一数落,颇有些她玩弄欺骗了他的意味,想起当时,劭仪也觉有些亏欠,只好说道:“既然汴州有的是山,今日就算作补偿吧。”梁沛千得逞一笑。
出了禁地,梁沛千将她带出府,来到位于山腰的一座悬桥,往来的人无不镇定从容地走在桥上,劭仪见那桥正伴着风声嘎吱晃动,桥下是万丈虚空,顿觉两膝发软,梁沛千笑着牵住她手,走到桥上,说道:“别怕,这桥稳固地很。”
劭仪一脸从容道:“没,我没怕。”手却不自觉紧紧掐住了梁沛千的掌,掐得他虎口生疼,梁沛千暗暗苦笑。
悬桥连着比‘腾龙山’矮一些的‘古梅山’,梁沛千道:“这山上有一大片古老梅林,传说是这里的山神种下的。”
“我们是去赏梅?”
“恩。”
她笑道:“观日赏梅之后该不会还有吧?我昨日方至汴州,你今日便要让我览遍所有汴州美景?当真需要如此迫不及待?”
“不是常说‘人杰地灵’吗?早一日让你看看这地有多‘灵’,你才能早一日明白,这人有多‘杰’啊。”
他意有所指,劭仪‘哧’地笑出声来:“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我也承认,你是‘人中俊杰’……‘鼋中神鳖’嘛!”
梁沛千气道:“卓劭仪,你以前说我是野猫,今日说我是王八?!”
劭仪哈哈大笑,转念一想,问道:“我何时说过你是野猫?”
梁沛千敲她脑袋,“不记得更罪大恶极!”说罢自己走到前头去了,劭仪又想了想,仍是想不起。
两人嬉笑间已来到梅林所在,无边无际一大片皆是赤砂红梅,朵朵色泽妖娆绝艳,别处的萧萧冬意被这花海骤然淹没,令人不禁心生盎然。
走近林中,有不少人赏梅折梅,梁沛千走在前头,突地停下,指着一株梅问劭仪:“哪枝开得最好?”
劭仪看了看,指了指花骨儿较密集的一枝,梁沛千小心翼翼将它折了下来。
慢慢往深处走,梁沛千每每询问劭仪,并将劭仪选的都折了下来。待走出梅林时,他手中已握了一束娇艳欲滴的火红花束。
两人并肩往山上走,他拿着花,不时闻一闻,“挺香的,你闻闻。”还不忘放到劭仪鼻下分享,脸上笑容温柔无害,而劭仪两手空空地走在他身旁,面上虽一派坦然,实则心下正忐忑别扭地慌,如同刑前死囚,明明见刽子手‘手起’,却迟迟等不来‘刀落’。
方才她还真以为他这是为她折的梅,此刻是极后悔自己的自作多情,可想想着实不能怪她,一个大男人,女伴在旁却自己捧着花,擦肩路人都侧目望一眼两人,劭仪实在忍不住纳闷,他到底是不是送她的?是?何时才送?不是?那他要做什么?劭仪低着头,竟感觉一阵混乱,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到了。”梁沛千道。
劭仪抬眼一看,“山神庙?”
梁沛千点头,笑着迈进去,大剌剌地将花束竖在了山神像前,还双手合十,一副十分虔诚的模样,拜完笑眯眯走了出来。劭仪想到自己挣扎别扭了一路,原来这花他是要送给山神的,突然就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
劭仪光笑不答,过了会儿问:“人人拜神都焚香,你却送花?”
“人人焚香,她一定早腻了,送花多好,女子不都喜爱花吗?”
“女子?你怎么知道山神是女的?”
“她和观音长得像,一定是女子。”
“可观音非男亦非女。”
梁沛千不可置信道:“啊?那成什么了?”
劭仪笑着道:“听说神佛皆如此,生得众生相,本并无男女之分,你连这都不知道还学人拜神?”
梁沛千叹气,脱口道:“我以前不信神佛。”
劭仪好奇看他:“如今为何又信了?”
梁沛千沉默,他不想提起遇见‘千古一算’的事,怕劭仪回想起有关她遭遇劫难的种种。
他故作轻松道:“突然有了信的理由罢了,知道我向山神求什么了?”
劭仪笑看着他,洗耳恭听。
“其实,我知道你从没打算久留于此,所以就求山神让你快些喜欢上这里,最好喜欢得再也舍不得离开。”他语气里尽是玩笑,可那有些落寞的笑容却骗不了人。
劭仪淡淡笑道:“我很喜欢这里啊。”她只是说喜欢,却没说想要留下。
梁沛千看着前头,半仰着头感叹道:“诶~这世间若真有何人能庇佑于我,佑我有一日,得以将卓劭仪永远留在身边,别说是神,就算他是魔,我亦信之不悔。”
劭仪心头滞了滞,他又是这样,毫无顾忌地就能直抒胸臆,从不害臊。劭仪脸上却抑不住泛起了微微红晕,永远留在他身边?会有这一天吗?
只片刻之后,她便回归现实,怅然回应道:“沛千,卓家目前境况如斯,我没有心情……”
“我知道。”他快速接道,“我知道眼下你定然没有心思谈儿女私情,我也知道,我还没能得到你的心,所以我会等,一直等下去,直到你完全属于我。”说罢侧头对她舒朗一笑,自信洒脱的风华在他眼中恣意飞扬。
劭仪怔愣一瞬,心头蓦然一个激荡,很快又化作暖流,萦心而淌,她低下了头,微微红了脸,浅浅的笑意在她嘴角如一朵红梅悄然绽放。
回到‘仁侯山庄’时已近黄昏,梁沛千将劭仪送到‘飘雲院’,临走时,他欲言又止,想了想说道:“我爹明日回府。”
劭仪闻言沉默,心里并未改变初衷,梁沛千说道:“让我和我爹谈,我保证一定让他答应,不会胁迫他,会说服他真心同意,信我一次。”
他不想看她碰壁,也担心他爹和她谈些过分的条件。怕她不放心,他又补充道:“若我牺牲了,再派你这强将上场,好吗?”
劭仪看着他,最终笑着点了点头,“恩,那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