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镇上‘月蓉客栈’的一间厢房内,梁沛千仰面躺在床上,于黑暗之中睁着双眼,在这镇上找了一天,仍是没有劭仪消息,他失望地难以成眠。
突然,他听到‘悉索’一声轻响,此声在任何人的睡梦中响起都不会被发觉,只可惜他今夜正当失眠。
这分明是有人捅破窗纸吹送迷烟的动静,他摒住了呼吸,心里猜测自己大约是倒霉地留宿了家黑店。
过了会,有人撬开窗子蹑手蹑脚地攀了进来,仿佛有两个人。他闭着眼睛假寐,想待对方出手偷盗时来个出其不意,吓死他们!
奇怪的是,那两人直直朝他的床榻而来,更开始协力拿绳子绑他,梁沛千心里奇了,不是偷东西吗,绑他一个‘昏迷’的人做什么?!
况且,他最讨厌被人绑了!
那两人站在床边才将绳子往他身上绕了一个圈,突然就被一股大力拖到了床上,头脸被褥子蒙了个结结实实,一番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他们愕然发觉,怎地是自己被绑了起来?!
眼前一片暗漆漆,两人越发不知所措。
蒙头的褥子霍然被掀开,只见屋里已经点上了灯火,方才分明已被迷晕的人此刻却身着中衣,好端端地坐在一张方凳上,正擒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面上竟是比他们还要疑惑!
梁沛千动手时猜测他们可能是自家老头派来逮他的人,可现在看着又觉不像,他实在猜不出这两人来历,只好问道:“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为何要绑我?”
这两人低头看看那捆绑的架势,再抬头看看梁沛千一副悠然的样子,当下确定此人惹不起,其中一个急急解释道:“公子饶命,我们并无恶意,我家老爷打听到公子在音律方面造诣极高,就是想请公子过府请教一二。”
没想到他们会说出这样的理由,梁沛千听得着实愣了愣,旋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哦?敢问贵府是哪个高门府邸?竟用‘半夜虏人’这般新鲜的法子来请人?”
“不是,不是,这是误会,您瞧,我家老爷吩咐无论如何都得把您请回府,都怪这时辰不好,半夜三更的,我们是怕扰了您清梦,又怕请不到您,一时糊涂想到这下下策,都怪我们俩天生猪脑,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梁沛千突然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和这两人一顿折腾他竟然有了睡意,“算了,算了,我现在困了,为防止你俩再行个什么下下下策的,在我睡醒前,你们就先这么待着吧。”
说完将两人从床上拖了下来,给一人安置了一张椅子。
两人还欲开口讨饶,梁沛千随手从桌上拿了两个小酒盏,往两人嘴里一塞,自己将灯一熄,便睡意朦胧地躺床上去了。
第二日清晨,他出门前笑看了眼耷拉脑袋睡得正沉的两人,决定将唤醒他们的任务交给一会儿来收拾厢房的伙计。
他对他们家主的邀请毫无兴趣,更没那等闲暇时间,想到自己无意中吹的一曲竟然惹来了如此关注,他深感不妙,决定尽快离开‘月逢镇’。
出了客栈,他牵马往出镇的方向走,没走多久便听得后头一阵气势汹汹的脚步声。
回首间,看见七八个高头大马的人进了‘月蓉客栈’,心里有些好奇,若在以往他也许还会去看个热闹,可如今他是绝没有这闲情逸致的。
眼看就要出城,身后却又起骚动,梁沛千料得与自己无关,便懒得理会,谁知这骚动竟是冲他而来。
几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后赶上,堪堪将他前路挡住,他认出就是刚才进了客栈的那班人,从衣着看来,像是大府护院,想来方才去客栈也正是为了找他。
当中走出一人,个子中等,长相颇为斯文,站到他面前说道:“我家少爷请公子到府一叙。”
此人面上虽彬彬有礼,梁沛千却听出了不容拒绝的意味,他不明白自己又如何惹到了这班人,只得笑容可掬地打浑道:“在下于此地似乎并无熟人,更不可能认得你家少爷,你们一定是找错人了。”
对方面无表情:“公子的确不认得我家少爷,但我们绝没找错人,这点公子不用担心,还请移步府上。”说着右手示了个‘请’。
梁沛千站着不动,面上笑意微减,此时街上行人渐多,大庭广众之下的这一出,已引得不少人侧目,犹豫过后,他换成一脸乐意,看了眼那几个高出他半头的护院,笑眯眯说道:“那,便有劳各位威武的大哥带路了。”
梁沛千心内自有主意,他知道若是动起手来必然可以脱身,却也容易泄露行踪,不如赶紧息事宁人的好,最多不过浪费些时间会一会那位少爷,若情形不对再溜就是,怎么都好过被他家老头找到。
‘芬芳馆’内,劭仪的一天在恍惚的不安和等待中飞逝,她一直靠在窗边望着外头天色,不知不觉已是夜幕漆黑,稀星数点。
不一会儿,溪儿来敲门通知,她的‘借曲觅知音’就要开始了。劭仪整了整衣裙的皱褶,深深吸了口气,迈步出了房门。
步上高台,她极力掩饰着内心期盼,一手扶着栏杆,在绸纱之后带着倨傲的神色冷静地往曲桥上看,她的目光在那群人之中不断寻找,没有!没有!梁沛千并不在其中……
指尖紧紧掐在栏杆的凹槽中,心里空落得仿佛开了一个风洞,而自己正置身于这风洞之中,失落,无助,凌乱飘摇地等待着被彻底吞噬。
“客人少了一半。”溪儿在一旁突然说道。
劭仪回过神来,神色如常地应道:“大约是续不出曲来,主动放弃了。”
不一会,曲桥上开始传来曲乐之声,一场文雅的‘争美角逐’已经开始,按照规矩,待劭仪听到合意的续曲便抚琴合奏,即表示那人顺利斩获美人心。
可她等的人没来,不选,一定会引起火麒麟的怀疑,选了,恐怕自己是羊入虎口,没法收场了。
劭仪走回案前坐了下来,闭目沉思,溪儿只当她是在静心听辨,并不在意。十来个人已经将‘聆君意’续了个五花八门,她仍未想到自救之法,正当几乎绝望之时,外头响起了清澄悠扬的短笛声,劭仪倏地睁开了双眼。
她又定着心神听了一会儿,几个音稍有不稳,看来吹笛的人气息不定,她一时不能确定是不是梁沛千。
劭仪站起身,步伐镇静地走到栏杆边,自绸纱隙间一眼看去,吹笛的人一身深色锦衣华衫,戴着鎏金面具,那种显眼的贵气与她记忆中梁沛千悠然出尘的模样大相径庭,可她知道是他,真的是他!
他站在离高台最近的位置,半仰着头,一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劭仪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正慢慢地,慢慢地,平静下来。她勾起浅笑,回身走回琴案。高台上终于传出了劭仪的琴声。
溪儿也朝吹笛之人看了去,瞧得出是个翩翩佳公子,而且两人的琴笛之声的确和谐地堪称天地之佳配,拜这苏仪所赐,明明是这么多年看惯的风月之事,今日却让她觉得像目睹了一场民间的选婿招亲。
为免引起怀疑,梁沛千将续曲与原曲稍做了改动,外人听来,两人所奏的只是万分和谐的不同曲调。
一曲结束,高台上的绸纱拉开,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静静注视着对方,劭仪的等待,梁沛千的找寻,终于在这一刻觅到了轨迹的交点,此时久违的熟悉,内心的波澜,都只能掩藏在彼此佯装陌生的目光中。
梁沛千一手拿着短笛,垂在身侧,紧紧握着,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原来她真的身陷如此险境,他抑制住冲上去立刻带她离开的冲动,等待着更好的时机。
溪儿朝劭仪耳语了几句,劭仪又望了梁沛千一眼,便随溪儿一起离开了。
旁边一人轻推了下仍杵在那里的梁沛千,羡慕调侃道:“别看了,一会儿进了房有你看的!”梁沛千朝他礼貌性地笑了笑。
半个时辰后,他由两位侍女带领来到劭仪所在的房门前,她们推开门后说道:“‘凤飞仪’姑娘正在里头等候公子。”待梁沛千进了屋,她们便关上门退了下去。
他一步步往里走,心头的跳动,一记一记,又沉又重,终于,在用以隔断内室的珠帘外,他看见了她,她褪去了华丽繁复的装束,一身轻简站在那里,是他熟悉和想念的卓劭仪。
明明仍身在险中,劭仪面对他的这一刻却是说不出的安心,自离开洛州后,仿佛还是第一次,这么安心,也许是这孤军奋战的几日实在太累,累得让她绝望,现在突然有人可以依靠,她这么想着,对梁沛千扯出了一抹复杂的笑容,有着满心的感激,带着重逢的喜悦,又难掩历经劫难的苦涩,明明笑着,眼角却突然沁出了一滴泪,梁沛千几步过去,一把将她抱入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