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教习女子离开后不久,便有人来将劭仪带出了‘艺成堂’。
随人七转八绕来到一处隐蔽却奢华的院落,方踏进屋内,劭仪只觉金碧辉煌地耀眼,让人浑身不适。
她静静地跪等着,外头是冷冷黑夜,冬意满院,这屋里燃着两排暖炉,不一会儿已热得冒汗,终于,眼前三重纱帘次第被人掀开,只见一个年三十有余,却仍丰韵袅袅,傲中带媚的女子,半裸双肩,披了件华贵的火红色精绣绸衫款款走出。
服侍的人搬来一张贵妃榻,女子半坐上头,倨傲地俯视她,手里拿着她方才作的画。
劭仪心想,她就是馆主?不过是个老/鸨,她却是把自己当成了皇后,不,是女皇帝了。
馆主声音传来,细细软软的嗓音里拖着一种蔑视的余韵:“你画的‘雪山红莲’很有意思,你是想告诉我,你就如那红莲,即使离开夏日荷塘,即使身处不属于她的冰山雪峰,也无法阻止她扎根盛放,是吗?”
这馆主果然是个聪明人,也幸好是个聪明人。
“是。小女子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对方微眯眼眸盯着她,似要将她看个通透,过了会才开口道:“想得明白是好事,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劭仪故意苦涩一笑,微有凄凄地述道:“我虽有幸出身在大富之家,可人说天有不测之风云,真是一点不错,由富到贫也不过旦夕之间。一年前,家父在生意场遭人暗算,家财散尽,一病不起,小女子为解家困四处奔波,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次也是正前往远亲之所,欲求其相助,半路却被家仆出卖,落入了土匪窝,本也已是心如死灰,想着若失了贞洁便自行了断吧,没想到竟来到了这里,这恐惧和慌乱一旦褪去,心里倒通透了起来,想通之后,便由衷觉得,比起那终日奔波的日子,比起那肮脏低俗的土匪窝,这里倒真不算太差。”
言罢抬眸看那馆主,她闭着眼睛风情万种地躺在贵妃榻上,嘴里嚼着随侍之人给她递去的水果,似乎无意接话。
等了许久,终于听她开口,却是对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个女子说道:“溪儿,今夜的‘摘星宴’将她放在最后一个,你好好协助她,让我看看她的诚意和本事,若是‘价值连城’,则算作过关,若是‘火候不够’,则回炉再炼,若是‘察有异心’……则立杀不赦!”
唤作溪儿的女子答道:“是!”
馆主挥了挥手:“把她带下去准备。”
这馆主无视她存在对溪儿说的这一番话,实则是对她的正面警告,劭仪了然,馆主对她并无多少信任,这最后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跟在溪儿身后一步步走着,悬梁的灯火在游廊下绵延而去,将眼前的路照得如彼岸河上的引魂之途,繁华地蒙昧且虚妄,不知前方是何处,偶见蜿蜒的高墙,却难辨高墙之外究竟是安是险,望着墙外漆黑的夜空,她心里默默传达着,梁沛千,你是我卓劭仪十七年来唯一视为知己的人,我如今要将自己一半的性命寄托在你身上,你定然不会令劭仪失望的吧?
子夜来临,‘摘星宴’已拉开帷幕。
装饰地精致华丽的屋内,她上完妆坐在铜镜前,溪儿正为她梳理发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劭仪有些怔愣,眼稍微扬,斜眉入鬓,如此冷艳不可方物的自己,真是见所未见,心底却喜欢不起这模样来。
溪儿不冷不热的态度,无声地言明了她是那馆主放在自己身边的一把剑,协助她斩开‘摘星宴’神秘面纱的同时,监视戒备着她的一举一动。
溪儿手下未停,声音平平地说道:“你可明白何谓‘摘星宴’?”
本来并未多想,被她如此一问,不由反过来思索了下,倒是突地了悟,“是我们这些处子的献身之宴吧?”
溪儿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铜镜中的劭仪,她本来见劭仪如此淡定,想借这答案挫挫其锐气,不料她心如明镜般了然,“没错。”溪儿回答。
劭仪徐徐接道:“还有什么是我需要知道的,劳烦溪儿姑娘一鼓作气通通告诉我吧,准备地充分些,也好不让馆主太过失望。”
溪儿闻言反而缄口不言了,过了会才道:“既然你已有觉悟,那便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劭仪轻笑:“可我心下还有几个疑问,实需溪儿姑娘释疑解惑。”
溪儿沉默片刻,不带情绪地回道:“问吧。”
自溪儿口中得知,所有客人进入‘芬芳馆’都将面戴半脸面具,所以除了馆主,无人知晓他们身份。而至今为止,‘摘星宴’最高价码正是当年由那馆主以‘火麒麟’之名创下的一千两黄金。
心里不由暗骂,就因为世上有这种脑如糠糊,愿意一掷千金来搏一刻春宵的****男子,才使得这么多无辜女子走上这条不归之路。
劭仪知道自己的毛遂自荐已使她在那馆主眼中烙下了自负狂妄的火印,恐怕只有胜过那馆主的‘一千两黄金’才可保自己安然无恙,这正是‘火麒麟’所说的‘价值连城’的真正界线。
可究竟如何能保万无一失,这让她好一番思量。
最后,她让溪儿帮她做一件事,溪儿虽心里有疑,倒也没有多问,还是照她所言去办了。
一个时辰后,劭仪身着杏色拖地华服,由溪儿带着走过花池廊桥,步上腾空盘旋的朱漆台阶,向着那喧嚣的中心,‘摘星宴’所在之处迤逦而去。
登上宴厅中央的水上高台,此时高台上只留了一盏微火,光线有些幽暗,四周暂以柔若轻风的绛红绸纱遮掩,台下的水上曲桥蜿蜒铺开,乍看错杂,细看有序,桥栏上立着一只只精雕细琢的麒麟兽,单掌执灯,由高望去,数以千计的红色灯火在眼中勾勒出一幅百荷图。
由于其下灯火通明,即便于绸纱之内,也能看见台下的曲桥之上,那些鎏金面具闪烁着奢靡的光亮正在移动,戴着面具的客人如同游园般闲享着再次豪掷一搏前的松畅。
劭仪奇怪,明明是在冬季夜空之下,却未有半点瑟冷,她轻轻撩开绸纱,从一线之隙往外瞧,发觉曲桥之下隐隐有水雾升腾,恍然大悟,偌大的池水竟是温泉!
心里有说不出的恨疚,她从不知道在卓家治下的義侯之地竟然有这样一个穷奢极恶的****,她是真想扒下那些所谓的达官贵人的面具,看看究竟是些什么人!
若是以前,定然不会放过他们,可如今,她却只能想着如何逃跑,着实有些窝囊。
溪儿拍了拍她的肩,将她拉回了现实。
劭仪走回高台中央的琴案前坐了下来,她朝溪儿点了点头,不一会儿,随侍的丫鬟将绸纱撩开,绑在柱上,又将这高台四角的灯架全部点亮,一下子,这方天地亮如白昼,引得曲桥上的目光纷纷投来。
溪儿大声道:“这是今晚最后一位佳人,‘凤飞仪’姑娘——”话音一落,劭仪的古琴声已经传来。
她选的乐器不算特别,琴艺也只是称得上一个‘好’字,那些客人往日里入耳的定然不乏超尘妙音,此时自然没将劭仪的献艺放在眼里,溪儿看着台下依旧闲散的气氛,心想这苏仪本事不过如此,看来免不了受罚后被关回‘艺成堂’的命运。
劭仪并不关心他人反应,只是专注在琴弦之上,一连弹了三首曲子,不知不觉间,台下气氛变了。
第一首后半段,一部分懂得曲中玄妙的人开始静神细听她的弹奏,第二首时,不懂各中深意的人瞧着旁人的样子也不好再闲谈,于是安静下来,好奇审思。到了第三首,台下已是一片安静。
溪儿诧异地看着似是早有预料的劭仪,不明所以,她只知道,她用不够精妙的琴技,弹出了动听异常的曲子,而三首中自己却连一首都不曾听过。
一直到劭仪收弦束音,这奇怪的静谧中才微微起了议论之声,有识货之人感叹:“‘芬芳馆’果然有一手,这‘凤飞仪’来头一定不小,不定是什么琴艺名家之后。”
也有明明不懂却自视甚高之徒问道:“此话何解,她的琴艺实在算不得好吧?”
解释的人心下有些鄙夷:“你没听出她连弹了三首绝世残曲吗?这些残曲一般是由高人手手相传,曲谱千金难求,世人连一睹都难,她不但弹了三首出来,竟然还将残曲续全了,真是一个奇女子。”
这番解释的言外之意是取笑了不懂之人的孤陋寡闻,噎地他一脸尴尬,无颜再说。
劭仪站起身来,听到下面的动静,她松了一口气,幸亏这些“达官贵人”里有不少附庸风雅之人,若是无人买账,她可真完了。
走到高台的雕花栏杆处,凭栏向台下曲桥上看,桥上之人也慢慢聚来,抬头一睹她真容,同时不忘三三两两习惯性地一番品评,“真是个尤物,那冷冷的气质与前几个相比,当真是别有一种风味。”
“这‘凤飞仪’眉宇间倒有几番‘火麒麟’当年傲色,难得难得。”
“就冲那几首曲子和这般容貌,我是志在必得。”……
当中有的是真心欣赏,有的只是不愿落俗,跟着附和,总之劭仪成功赢得了一众青睐,此时她由衷感谢这一脸浓妆,虽然她以前不常在官员面前露脸,但经过林铁一事,她倒也不敢担保这些人中就没有曾见过她样貌的卓家旧臣。
按照惯例接下来便要‘摘星’,由侍女捧盘接收客人纸上投价,然后报出高价,再由最高价为底价进行第二次投价,直到剩下唯一一个,出价最高者,便得佳人初/夜,许多人已是跃跃欲试,更有人志在必得。
劭仪在溪儿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溪儿皱起眉有些犹豫。
她解释道:“这么做我才有十足的把握不让馆主失望。”
溪儿沉默一瞬,随后朗声宣布道:“今日我们‘凤飞仪’姑娘想为‘摘星宴’添些雅趣,也为各位增些情趣。方才我们姑娘为三首残曲续的曲大家都已耳闻,如今还有一曲,曲谱已准备妥当,‘凤飞仪’姑娘欲‘借曲觅知音’,只要哪位在明日子夜前能将曲续完,并能与‘凤飞仪’姑娘续的曲合奏,此知音人便可与姑娘共度春宵。当然,这曲谱本来珍贵,各位有意一试的,只需拿出三十两黄金表个诚意,换得曲谱同时也为明晚搏个机会,现下我宣布‘摘星’开始!”
侍女捧着事先抄好的曲谱供客人换取,三十两黄金对这些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大钱,比之以往又显得高雅有趣不少,果然,曲谱很快人手一份,被取了个光,按人数估算下来,劭仪今夜为‘芬芳馆’赚取了不下一千二百两黄金!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
散席之后,她被带到火麒麟面前,对方面上带笑,心里的情绪却不明朗:“好聪明的脑袋瓜子,懂得‘以众制胜’,确也赢过了我当年,看来先前是本馆主看轻了你。”
劭仪低着头,平静道:“苏仪并没有赢馆主,苏仪自知定然无法如馆主当年那般博得一人千金,只好耍了点小聪明,也因此坏了‘摘星宴’的规矩,还望馆主原谅。”
火麒麟勾了勾唇,笑意深了些:“既然今日是你自保的权宜之计,那明日你又打算如何来‘借曲觅知音’呢?”
她坦白道:“所谓的‘借曲觅知音’其实只是一个借口,苏仪只想寻个年轻俊朗的男子。”
火麒麟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笑罢后说道:“听起来也是情有可原,既然你已经证明你的价值,本馆主不会再苛求,但记住,过了明晚,以后不管是年轻俊朗还是老态龙钟,对你来说都不会再有区别!”
“苏仪明白。”
“对了,”她突然又想起什么,问道:“那几首残曲你是如何得到的?”
劭仪如实道:“是早年与家父萍水相逢的一个琴师所授。”
“原来如此,”想到她从前家世,火麒麟未有怀疑,“你回屋后将曲谱写出来交给溪儿。”
“是。”
随后,她被带到了已经为她布置好的属于‘凤飞仪’的房间,她写完曲谱,侍女服侍她卸妆梳洗,待人全退出去后,劭仪熄了灯火,抱膝坐在床上。
如今‘聆君意’的曲谱已经散出去,梁沛千白天当街的一曲应该有不少人留意到,只要客人里有一人能慕名找到他,只要他能看到曲谱,他一定会明白她的处境,一定会来找她!
可是如果,如果没人去找他,或者他早已经离开‘月逢镇’,那她的一切用心岂不都白费了,到时又该怎么办?夜越来越深,劭仪依旧无法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