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郡‘月逢镇’。
这里是江州郡的边界,也是离仁侯之界最近的镇子,但界外是一大片险怪荒凉之地,以致两地关卡并不设于附近,可说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山高皇帝远’。
梁沛千迎着青灰的曙色来到镇上,街市方开,未到繁时,行人略显疏落。
他牵马而行,慢步缓踱,自从相信往南行会找到劭仪,他便放慢了行进的脚步,唯恐不经意错过了她。
走了会,他寻思着找个视野开阔些的早茶铺填一填肚子,顺便在这街市上多停留会。
这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音律,音色沙沙,辽远空寂,他听出是陶埙之声,遂走了过去。
摊主见有客光顾,放下正吹奏的陶埙,笑着招呼道:“这位公子,您可是今儿第一个客人呢,看看吧,这些埙烧制地好,音色特别纯,不信可以吹来试试。”
这种民间乐器梁沛千之前只是见过,此时倒很想一试,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浑圆光滑的埙身,拿起一个,覆唇吹奏起来,动人心弦的曲乐流淌而出,那摊主不禁凝神惊叹,他从未听过有人用陶埙吹出这般天籁。
偶过的路人也开始驻足聆听,更有临街屋里的人开启窗扉,探出头来循声而望,初晨的光线温柔地笼罩在他身上,使他周围兀自流动起不容干扰的独特氛围。
劭仪与另两位女子被绑坐在马车内,她绻腿坐着,歪头靠在车厢壁上,脑海里一刻不停地猜想着会遭遇的各种情形,假设着逃离会碰上的各种障碍,试想着各种应对的法子,渐渐觉得仿如有千丝万缕的藤蔓绞缠在脑中,不由感到一阵烦躁和疲惫。
此时马车外突然传来一曲陶埙之声,劭仪的神思沉寂了一瞬,只一瞬之后,她猛然僵直了身子,刹那清醒万分,心跳骤急,是“聆君意”!那曲调分明是梁沛千送她的“聆君意”!难道他恰好在这镇上?!
劭仪心里倏然升起巨大的希冀。
此时车厢的窗户从里头被交叉的木条钉住,只留下些许空隙,外头还有帘子遮挡,劭仪不能动不能喊,只能挪着身子,将脸贴在窗边,努力从空隙中往外寻找。
窗帘随风微动,时不时掀起的帘角忽扬忽落,就在这断断续续的视线中,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马车从梁沛千身后踏蹄而过,他停下了吹奏,想着和劭仪在洛州的分别,神色怅惘地轻叹了口气,随后抛了抛手中陶埙,微微笑着对摊主道:“就要这个吧,多少银子?”……
劭仪甚至听到了梁沛千的声音,那久违的熟悉近在咫尺,她却只是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从眼前掠过,在这擦身而过的一刻,她多想大喊出声,多想伸手一把拉住他,可是她被牢牢禁锢在这形为马车的囚笼里,纵是再不甘心,也唯有认命地接受着这样的错过。
终于,梁沛千的身影消失在马车之后,再也看不见。
劭仪曲起双腿,失落地将脸埋在双膝上,脑海中仍回荡着他方才吹的曲子,兴许是勾起了家国仍在时的记忆,兴许是这般恶境下的久别重逢,她也说不清究竟为何,只是不自觉地心生脆弱,竟然就这样鼻子一酸,眼里涌出了泪水。
她依旧埋着头,一边压抑内心的波动,倔强地驱逐软弱,一边对自己说,一定要在梁沛千离开这里之前,设法见到他!
不久之后马车又经过了一段颠簸的石路,越行越偏,最后停在一个大院落内。
解开了脚上束缚之后,劭仪一行女子被带进了院内的一间屋子,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奇怪的是当屋以黑帘相隔,分成了内外两室。
不一会儿从内室走出一个老妇,她面容阴暗,冷冷扫了她们一眼后,用眼神示意了站在一旁负责看守的两个男子,接着自己退回了内室。
男子将她们其中一人押进内室,尔后双双站回了帘外,里头随之传来闷闷的哭泣挣扎声,以及清脆的巴掌声,劭仪心砰砰直跳,在其他人满脸惊恐茫然时,她已经明白过来,那老妇是为检查她们的处子之身!
劭仪直觉此地古怪地很,不似一般的风月地!
不一会儿,劭仪被带进内室,手脚绑在一张椅榻上,她虽然全身在颤抖,却不哭不闹,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咬牙承受着冰冷的屈辱,那老妇第一次见着有人这种反应,倒觉新奇。
离开这屋之后,她们便被带去沐浴更衣,劭仪暗暗留心走过之处,发现这地方处处雕梁画栋,尤如一个华丽的迷宫。
待被领进一个叫做‘艺成堂’的地方时,一同来的女子只剩下了劭仪和另外一个容貌姣好的,其余都不见了踪影。
‘艺成堂’,顾名思义,‘才艺成就之地’,里头摆了许多棋盘棋谱,各种乐器乐谱,笔墨纸砚,若不是堂内站着一排眼神肃杀的执鞭人,劭仪差些以为自己是在某个有名的女子艺馆,她实在有些猜不透自己究竟被卖到了什么样的地方。
不多时,一个衣衫光鲜华贵的女子走进来,端坐在她们面前,她们被执鞭人按跪在地上,听着那女子开口说道:“你们如今一定在好奇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她突然一笑,接着道:“这里是‘芬芳馆’,一个有进无出的地方!当然,也是有姑娘出去的,不过,她们都是死了被抬出去的,所以,你们从今天开始最好忘记以前的一切,就权当重新转世了,万万不要动什么歪脑筋。”
‘芬芳馆’?听这女子的一席话,劭仪心里深感不妙,这似乎不是个容易脱身之地,为今之计必须尽快摸清这里的底细,她想了想,有些突兀地开口道:“你们究竟需要我们做什么?”
话音刚落,身侧便飞来一记鞭子和警告:“不准插嘴!”
劭仪抬臂一挡,前臂骤痛,一条赤红的鞭痕已经印在上面。
那女子勾着唇盯着劭仪看了会,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道:“其实呢,这里和前朝后/宫差不多,不过那里只有一个皇帝,而这里,会有很多皇帝,你们只需精进自己的才貌,博得他们的青睐,就可以过上比后/宫娘娘还要舒坦的日子,山珍海味,金银珠宝都不在话下,这么说明白了吗?”
劭仪低着头恭顺回道:“明白了。”谁也没看见她低下的眸中凝上了寒冰般的冷意。
劭仪猜测,这里是一个‘暗馆’,不同于那些打开门招揽生意的红楼,这个‘芬芳馆’只为一些特殊的人存在,为他们提供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声色犬马之地,若真如此,要想靠自己逃出去已是绝无可能!
“你们随后会有一年时日在此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当然还有舞艺,以及酒艺,一年之后,经过我的定夺,有用之人自然往高处行,无用之人嘛,下场只有一个,相信不用我明说了……总之记住了,越早学会安分的人自然就越安全。”
女子说完便起身离开,经过劭仪面前时,用眼角居高瞥了她一眼。
劭仪跪在地上,看着那女子衣摆自眼前扫过,心里自问,如何是好?说什么一年,她一天也不能多待!
她们的吃住都被安排在‘艺成堂’,六个执鞭女子负责看管,连一步都休想往外踏。夜色刚临,对她们的训练也随之开始。
劭仪坐在案前,看着案上的纸笔,心情有一丝激动,既然她们如此看重才艺,那么她便有了可以一搏的机会。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开始执笔取墨,全神贯注地完成这一幅可能是她人生中最至关重要的画作。
一气呵成,收笔之后,她抬眼看向坐于前方不远处的教习‘先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时隔多年,她竟然在此等荒谬的情况下,更在此种荒谬之地,煞有其事地回归‘求学岁月’。
她沉了沉心神,提步将画作交到那‘先生’面前,颇恭敬地低下头,双手奉上,腰却仍挺得笔直,只因面前之人是绝受不起她的躬身师礼的。
那负责教习的女子接过一看,惊艳之色由眼中一闪而过,随即打量起劭仪来,许久后说道:“你的画艺已算得精进,不知其它方面造诣如何?”
劭仪答道:“小女子自三岁起便随多位名师学习琴棋书画,虽谈不上已成翘楚,但着实不需要再浪费这一年时日。”
教习女子闻言似乎对劭仪又多了些好奇,第一天来到这里就能这般坦而处之,真真少见。
她已看出劭仪画技之高超,也看出了这不是一幅普通的画,至于画外之意她说不真切,可她清楚,劭仪此举分明是希望借她的手见到馆主。
她心下犹豫是否要顺她意,又想到若此女子真的各艺俱佳,早点见馆主似乎也并无不妥,最后决定先将劭仪的画给馆主过目,再由其定夺。
等待多时,对方声音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劭仪回道:“苏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