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四侯之间向来同气连枝,共享太平已有数十年,地界关卡对普通百姓来往向来只稍作盘查,并无太多限制,梁沛千此时已顺利进入義侯地界。
四野之外多是连绵青山,村庄农舍,稀稀落落,既是不知劭仪下落,他对眼前之路甚感迷茫,想到后头还有爹派来的追兵,实在犹豫不得,梁沛千踌躇片刻,一转马头,决定先往最近的城镇去,人多的地方易于隐藏,这次要是被逮住定会被五花大绑起来,那样便全完了。
暮色四合之时他到达‘白石镇’,镇上已是人影稀疏,显得异常清冷,沿街的房屋朴素陈旧,不见灯红酒绿的场所,看来这是个以居为主的小镇。
梁沛千本已打算连夜赶路,不料倒霉地碰上了一场毫无预兆的急雨,他忙牵了马到檐下避雨。
冰冷的雨滴在石道上溅起了水花,他身上衣衫湿了大半,眼见这雨毫无停歇之势,附近也没瞧见客栈,正当甚为犯愁之时,却见已没什么人迹的街道上,仿佛有一女子撑着油伞在雨中快步向他走来。
隐约看见她晃动的衣摆甩溅着雨水,伞下的面容却看不真切,梁沛千心一跳,生了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微弱期盼,会不会是她?这瞬间,除了劭仪,他脑中记不起其他女子。
走至面前,伞沿之下的女子又惊又喜:“公子,真的是你,我以为看错了。”
梁沛千这才认出,竟然是凌如霜!
“如霜姑娘?”真有些出乎意料。
凌如霜也收起伞站在檐下,见梁沛千诧异,低眉笑了笑,说道:“自洛州一别,我和如沣便辗转到了这个小镇。”
“原来如此。”
凌如霜本想开口一问他又是缘何在此,却见他发丝滴雨,望着檐外长街有些失神,她看了看雨势,开口道:“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公子不如随我去我和如沣的寄居之处,换身衣服,等雨停了再作打算。”
梁沛千点头道:“也好。”
两人沿着街旁的屋檐边避边走,很快到了一家药铺门前,将马安置好后凌如霜将梁沛千领了进去,穿过铺堂到了后院。
院子里有几间简陋的厢房,“如沣就住这间,”她说着推门进入。
凌如沣坐在轮椅之上,见到梁沛千也是十分惊喜,“大哥!”念起救命的恩情,这声大哥出自肺腑。
梁沛千见他气色恢复不少,也颇为高兴。
凌如霜说道:“如沣,带公子进里头换身衣服,我去泡壶热茶来。”
待热茶端来,三人坐在一起,凌如霜边倒茶边道:“公子对我和如沣有救命之恩,我们却连公子姓什么都不知。”
梁沛千微笑了笑,说道:“我姓梁。”
“原来是梁公子。”
凌如沣问:“梁大哥,你为何会来这偏远小镇?”
他微不可觉的叹了口气:“寻人途中路过而已。”
凌如霜愣了下,面露不可思议,问道:“莫非,你还在寻找小仪姑娘?”
梁沛千点了点头,又见凌如霜满目惊讶,知道她误会自己盲目寻了劭仪几个月,笑了笑说道:“我可没你想地那般傻,当初我在洛州已经找到她,分别之后我便回了家,最近却听说她家里出了些变故,我很担心,所以……”
凌如沣并不认识劭仪,问道:“小仪姑娘是谁?”
“当初和我们一起被虏到断崖山庄的姑娘。”凌如霜解释。
梁沛千无奈道:“只是现在我又如当初那般,没了她的音讯,更不知从何寻起。”
凌如霜自感帮不上忙,也犯了愁,凌如沣却突然说道:“姐姐,也许那位老伯可以帮到梁大哥。”
梁沛千忙问:“什么老伯?”
凌如霜明白过来,犹豫着说道:“是位算卦的老伯。”
梁沛千一听顿时泄了气,他从来不信求神问卦这一套。
看出他心思,凌如霜想了想,缓缓说道:“其实我和如沣是在寻医途中到了这个小镇,如沣自小体弱多病,我爹在世时打听到在仁侯之地的汴州郡有个名医,只是还未及前往求医便已家破人亡,当初洛州官衙补偿了一些银两,我就想带着如沣去汴州城,一路到了隔壁的‘定风镇’,盘缠将尽,如沣又病情愈重,走投无路之时,遇见了那位老伯,他只说让我们来‘白石镇’,定能遇见贵人。如他所言,我们被这家药铺主人收留,白日里我帮忙药铺的生意,他答应让如沣在这里暂养。”
她只将事情说了,该如何做,随他自己决定。
梁沛千思索片刻,又望了望屋外有些收敛的雨势,神色犹豫了会,最终笑了笑道:“再渺茫的希望,我此时也无放弃的理由。等雨一停我就去‘定风镇’。”
下定主意后,他显得轻松不少,突然想起一事,开口道:“如霜姑娘,可有纸笔?”
凌如霜不知他所问何意,带了疑惑取了来。
梁沛千蘸墨而书,书罢折好,又从身上取了些银子,一并交给了凌如霜,“你们方才提及的汴州名医可是姓左?”
凌如霜茫然点头,听他续道:“恰好我与他有些渊源,你们带着这封信去找他,他定会尽力相助。”
凌如霜有些不敢相信地接过,道谢的话还未出口,梁沛千便起身道:“雨似乎停了,我这就告辞了。”
两人知他心急,未出口挽留,告知了当初遇见那老伯的地方后,便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雨意阑珊的夜色之中。
凌如沣道:“那小仪姑娘定是梁大哥心爱之人吧?”
凌如霜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她突然想起负了自己的薛翔,不由有些羡慕劭仪,神情透了些苦楚。
凌如沣看出姐姐的心思,坐在轮椅上牵了牵她的手,转了话题说道:“老伯可真是神算,他说的贵人,也许正是指梁大哥。”
凌如霜一愣,仔细一想,他们滞留于此似乎正是在等待与他的相逢,她突然笑了笑,回凌如沣道:“是啊,看来梁公子定可以很快找到小仪姑娘。”
此时洛州城卓府门前,李玦伫立在台阶之外,半抬头仰望那红匾金漆的“義侯府”三个大字,又看了眼那直直延伸,望不到尽头的围墙,一时有些怔忡。
真实感觉到劭仪身份之高高在上,使他对两人曾经的相识相处产生莫名的不真实感,令他心生一丝胆怯。
他吸了口气步上台阶,走向其中一个把门侍卫,态度谦恭说道:“请问,能否替我向你家小姐通传一下,我是从益州来的李玦。”
那侍卫用奇怪而警惕的眼神打量李玦,随之问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李玦答:“我是,她朋友。”
侍卫犹豫一下说道:“你等等。”随后自己进了大门。
待他回来时身后跟了另外四人,在李玦还未明白怎么回事时,那四人已齐齐上前,将他擒住,拿走他的行李,搜去他身上兵器后,丝毫不理会李玦的辩解,一路又推又拽将他押入了衙门的地牢。
他被重重推进牢间,听见落锁声,他转身抓住铁栏,却已经看不见那几个侍卫的人影,无力垂下手,他颓然站着,仍是不明究竟。
“喂!”
身后传来一男子声音,李玦回头看去,见是一个少年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咬着根稻草,年纪与李玦相仿,长相颇为孩子气。
他朝李玦招了招手,李玦愣了愣,向他走过去,他又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李玦顺他意坐了下来。
少年一肘支在膝上,撑着脑袋,歪头询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抓来这死牢?”
李玦瞬间大惊:“死牢?!”
少年奇怪他的反应:“你不知道呀?被关到这里的都得……”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低声说道:“砍头。”
说完长长叹了口气,往后一倒,满脸懊悔道:“我是个逃兵,倒霉被他们抓住了!”又看向李玦,“你呢?”
李玦被打击得已不知该作何反应,有些傻愣道:“我,只是来找人的……”
那少年显得有些意外,“找人?什么意思?找谁?”
李玦无力地靠在墙上,声音飘忽说道:“卓家的……”话没完,那少年登时直起身子,凑近李玦神秘兮兮问道:“你和卓家人很熟?他们知道你被抓,会不会来救你啊?”
李玦被他问得脑子打结:“方才把我关进来的,不就是卓家侍卫吗?”
那少年一愣,旋即狠拍了自己脑门一记,看来这小子完全不清楚状况!
他想了想,悄声说道:“知道你为何被抓吗?……因为阿,洛州城半个月前已经变天了,卓家已经亡了,你还来找什么卓家人,当然把你当乱党抓起来啦。”
李玦只觉那一字一句震得他脑袋嗡嗡响,一时间头皮绷紧,意识恍惚,待反应过来,他一下伸出双手,紧紧掐住少年双肩,急道:“你说什么?!那,那卓家的人现在呢?!”
那少年吃疼,嘶地倒吸口气,试着拨开他的手,安抚道:“你冷静点啊,现在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吧。”
意识到自己的过激,他喘着气缓缓放开了手,声音有点发颤道:“你可知道,卓家现在的情况?”
少年摇了摇头,“我怎会知道。”
他垂下目光,有些消沉地述道:“我家几代以打猎为生,盗匪霸村时,我们村子受过卓家军的恩惠,我那时便决心加入卓家军,半年前得偿所愿,被编入了林将军麾下,谁知……第一次上阵竟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我无力帮救卓家,可不打总行吧,想偷偷溜走还被抓了回来,之后便一直被关在这里,听说最多再有十几二十天便要处决了,我已觉自己冤比天大,没想到,临死前还能遇上个比我更冤的你。”
李玦此刻双手抱头埋在膝间,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死气颓败之中,比起自己的处境,他内心只惦记着,劭仪究竟是生是死?!
那少年见他如此悲痛,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半晌后说道:“我叫樊兆,你叫什么?”
过了会,李玦声音闷闷地传来:“李玦。”
“哦。”
牢间内静了下来,两人都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