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守为劭仪打开牢门,一直静坐在床沿的沈沉傲抬起头来,目光显得有些呆滞。
劭仪心下吃惊,距离上次来探并不算很长时间,眼前的沈沉傲却仿佛一下老了十岁,看不到一点往日的神采。
想来是沈骁的事对他打击太大,再是不争气,也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如今生死未卜,如何能做到心头坦然。
沈沉傲愣看了一会,突然站起了身,眼中有了微茫的期盼,他稳住声音问劭仪道:“小姐,是否有了骁儿的消息?”
劭仪摇了摇头,换来他眼中的一片颓丧。
他重新坐回了床沿不再说话,劭仪叹了口气,坐到他旁边,说道:“沈大人,就在来这之前,劭仪突然对这整件事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为此,有些事必须来问一问沈大人。”
沈沉傲声音疲惫却不失恭敬:“小姐请问。”
“沈大人从到任洛州至此事发生这几年中,是否得罪过什么人,比如,一些颇有势力的门派?”
沈沉傲皱眉看向劭仪,眼中有一丝震惊,他未答,却道:“你是说……”
劭仪微点了点头,直言道:“如果我的猜测没错,对方从设计拉拢沈骁开始便是为了今日对付于你。即便没有劭仪与沈大人的合力捣破,他们也已打算干完这笔便将沈骁的所为曝之天下,亦将沈大人你推上无路可退的风口浪尖,再加之后来的冒充沈骁杀人,引他逃匿,今日的民怨控诉,为求速判重判,步步都为置你于死地。”
沈沉傲对劭仪所言不置可否,他边试图回想边说道:“为官这些年,得罪的大小势力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牵涉最大的一次小姐应该也知道。”
劭仪接道:“两年前有人贩卖掺了极乐散的私盐那次?”
“没错,那次犯事之人的背后是一个来自西域的门派,事情发生后我们竭了全力调查才意外发现,原来他们的势力早已在洛州城的商圈内盘根错节,实在不得不让我们生出了戒心。当时立斩了犯案的人,其余并未涉案的人也都被遣回了西域。沈某无法断言是否和这事有关。”
劭仪心下思量,若是西域,那此事牵扯上律羯倒是说得通了。
劭仪又道:“我想那薛翔可能也和这西域组织有关,劭仪曾为段义崖一句‘只要依薛翔所言,洛州城便是你我的天下。’耿耿于怀多时,如今一想,他所言应该是指薛翔已许了他在扳倒沈大人你之后,助他拿下洛州城商圈的第一把交椅。”
沈沉傲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沉痛地句不成句,“一直以为他自己不成器才走到今天,原来,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他只是,别人报复我的牺牲品,如果,如果骁儿不是我儿子,也许,他就不会——”
劭仪于心是深深的不忍,却只能装作强硬地来转移他的悲伤,“沈大人,现在再是自责也救不了沈骁,更救不了你自己。”
沈沉傲抬眸看向劭仪,渐渐地,眼中褪去了脆弱的暗影,劭仪微微一笑,说道:“若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也许一切就能结束了,沈大人可愿一试?”
秋风细雨这般绵绵飘飘地下了几日,到处湿湿冷冷,徒添愁绪。梁家一行包下了途经的一家客栈,打算休憩几日,待天气回晴再行上路。
应着雨天的灰朦,天色显得比往常稍暗,各屋里都点上了灯火。成拓端了些茶点往梁沛千厢房送去,停在房门外他不由叹了口气。
只见厢房内暗漆漆仿若无人,他轻叩了两下门,唤道:“少爷,我进来了。”边说边推门而入。
屋内大开着一扇窗,门一开便有穿堂风轻抚而过,如温柔的纤手将案上的卷轴缓缓拨开。
在窗外朦胧的光线中,成拓看见梁沛千半躺半靠地坐在窗边的木椅上,一手搭在脑后,长腿交叠搁在前面的书案上,他侧头望着窗外,案上的动静引他转过视线,凝望了那幅画卷片刻,又转过头去,重新静静注视着外面。
成拓不知他在看远处蒙天的烟雨还是檐下碎落的雨滴,可叹两样都不是能让人愉悦的东西。
成拓将茶点放在案上,说道:“少爷,你午膳又只用了一点,现下该饿了吧?”
边说边去点亮了灯,又走回案边将画卷重新卷好,看着卷上卓家小姐淡雅的笑颜,成拓暗叹,谁能想到平日洒脱不羁,爱说爱笑的少爷也会有为情所伤的一日,他这一路的安静沉默,实在让人无所适从。
自己甚至没发现这事情的开头,待明白时却已见少爷这般深陷其中,****之事旁人果真看不懂,他该如何才能让少爷变回从前?
他试着开口道:“少爷,外头灰蒙蒙的,有何好看,不是有句话说,欲览好景莫回头?还有,天涯何处无芳草?”
梁沛千闻言侧过头来,淡淡扯了抹笑,口气故作轻松地道:“茶点我会用的,便是傻子也不会将自己饿死,放心,你先下去吧。”
成拓只好退了出去,嘴里嘀咕道:“放心才怪,你现在可不比傻子好多少,傻子还比你笑得真心,笑得愉悦。”
成拓走后,梁沛千别说是用茶点,根本是吝于瞧上一眼,他仍是茫茫然望着外头,放任自己心头苦涩蔓延。
她拒绝了他,那么坚定,他只觉挫败,伤心,甚至有些怨她,除此之外的……还有思念,无边无际,无穷无尽,仿如窗外的那场烟雨,看不到停歇的时候。
他曾不甘,试图否认,试图掩藏,可她的一颦一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化作眼前每一处风景,时时折磨他,亦让这份思念无所遁形,他对周围的一切渐感麻木,身心愈觉疲惫,原来这就是相思之苦,梁沛千内心苦笑,他何时成了这么个拿不起放不下的窝囊种。
他该忘记她,必须忘记她,也许,就在这雨停歇的时候吧,再绵长的雨总有停的那一天,再满溢的思念也总有能忘记的那一天,只是现在,还不行而已……
梁雄将儿子的心事看在眼里,选择放任他失意,每日他只是将成拓召来问问情况,其余未做干涉。
在他看来,梁沛千这刚开窍的****,如刚破土的嫩芽,受点风雨,便觉疼痛,往后经历的女子多了,自会看淡,这一路能不绑不防地顺利将这小子带回汴州,也许他还该谢了那卓劭仪。
五日后,洛州城内,面对几日前的骚动衙府做出了回应,“沈沉傲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判终身流放,即日执行!”
城中百姓对此态度不一,有的念及沈沉傲这些年为官,于百姓多有裨益,只觉判重了;有的痛恨沈骁所为,笃定沈沉傲与子同谋的,又觉判轻了。
子时欲过,丑时未至,卓府内清辉素影,静谧安宁,巡夜的侍卫也放轻了脚步,怕突兀了这份宁静。
一个黑影避过微弱冷清的光亮,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暗影之下,最终走进了“净莲院”。
姚娉婷轻轻掩上房门,在一片黑暗中进入里间,坐到床沿上,她拉开夜行衣的黑色面巾,曲起右腿脱了鞋袜,将缠的白布层层解开,探手从床内侧的小木匣里取出一个白色瓷瓶,细细地将里头粉末倒在骨折之处。
此药对骨折确有奇效,每每带伤执行任务,骨伤难免恶化,幸得有它才瞒过卓劭仪好心遣来照料她伤势的医官。
姚娉婷利落地摸黑换好衣服,重新坐到床榻上,她微微凝起眉头,执行任务前涂抹的麻剂已经褪去,右足的疼痛感又回来了。
卓家守卫重防于外,府里却松很多,大约卓启不想家宅过添冰冷沉重,更对府中所纳之人颇为放心。
也对,谁能想到卓家小姐的救命恩人,一个骨伤难行的舞娘,竟已数次夜探卓启书房。
姚娉婷移了个身躺到床上,阖眸靠在床头,她细细回想卓启书房的一角一落,到底还有哪里没找过,为何哪里都不见名册?
少主给她的时限是三个月,无论如何也要在此之前找到。
她一遍遍试想着可能被遗漏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掀开眼帘,目光斜斜地扫了眼身旁的小木匣,里头静躺着一只黑黝黝的小圆瓶,在暗夜中竟能看到瓶口闪着微弱的光,鬼魅异常。
这是她的第二个任务,少主交待过,待卓劭仪离开洛州方可执行。可她不明白,少主难道真能预知卓劭仪的动向?
几日后,劭仪来到“净莲院”,她的神色有些疲惫,坐在姚娉婷对面,劭仪问道:“你的伤复原地怎样?”
娉婷回道:“已不再疼痛难当,稍稍走动也已不成问题。”
“那就好。”劭仪顿了顿又道:“我要离开洛州一段时日,今日特来与你道个别。”
姚娉婷显是一愣,劭仪以为她是觉得不安,微微笑着道:“你是劭仪的贵客,就算劭仪不在,卓府亦待你如一,你安心在这养伤,待我回来再来探你。”
姚娉婷已恢复常态,她浅浅一笑,道:“要去多久?”
“说不好,少也要半月,也说不定待你痊愈了我才回来,到时我再陪你好好解解受伤这段时间积下的闷。”
姚娉婷弯眉笑起,说道:“好。”微微收起笑意,又道:“你在外,万事小心。”
劭仪点头。
目送劭仪走出院门,姚娉婷彻底敛去笑意,一切竟然真如同少主所言,这个可怕的男人,究竟还有什么是不在他掌控之下的?
“沐岚院”内,香雪边替劭仪准备随行衣物边嘟嘴抱怨着:“去微服巡访,为何不带香雪?没有香雪,谁来照顾小姐你?”
劭仪笑道:“我女扮男装带护卫随行,跟着个小丫头可不像样。”
“我也女扮男装,就像在益州那样。”
“这次和益州时不一样。”劭仪没再多言,但态度坚定,香雪只得作罢。
她当然不会告诉香雪这次她是去查案,比起益州之行危险更显而易见,她和爹爹磨了好久,才换得同意。
其实就在一日之前,她突然得到了沈骁的消息,却是他的死讯,这令劭仪沮丧至极,沈沉傲还在流放途中,她实在不忍告知于他。
死讯从泉州骊原镇传来,据报,他死状蹊跷,那边府衙目前尚未查出究竟,劭仪决定亲自随同这边的官差前往,寻一寻线索。
眼下,沈沉傲那边和沈骁这边两头拉锯,劭仪第一次体会焦头烂额的感觉,她不得不召见第三个花影卫来协助。
“小姐!”女子一身黑衣单膝跪在劭仪面前。
“起来吧,蕙兰,我有任务交给你。”
蕙兰站起身来,一双迷人的丹凤眼里尽是聪慧的灵气,
劭仪递给她一张纸,说道:“这是沈大人的流放之路,我已派了人暗中保护他,你的任务是暗中随行,不到万不得已无需现身,我需要你做的是那只螳螂身后的黄雀。”
蕙兰显然已明白劭仪所指,她单膝一跪,抱拳道:“蕙兰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