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劭仪打算到陈秀菁所在的“映昙院”走一趟,一来,她心念身体仍未全愈的陈秀菁,二来,她总觉见过对方一面之后,心内才可有所决定。
陈秀菁此时半披外衣坐在屋内的圆桌边,听见脚步声她往门口瞧去,“劭仪?!快进来。”
她烟水薄笼的双眸带着喜色,唇色仍有些苍白。
劭仪微笑着进屋,问道:“身体好些了吗?”
陈秀菁笑点了点头道:“已经不碍事了,我这身子真是不争气,稍吹了点风就闹病,让你们都替我担心。”
她低着眸,娇柔地笑着,并不红润的脸色带着动情的神采。
劭仪注视着桌上被挪至一旁的另一只杯子,开口道:“方才,梁公子来探望过你了?”
陈秀菁抬眸,笑道:“是啊,你是来时遇上他了吗?”
劭仪摇了摇头,淡淡笑着:“是从你的神情中看出来的。”是啊,多么明显,为何以前自己没有留意?
陈秀菁闻言一愣,反应过劭仪话中之意,她顿时羞红了脸,嗓音因急而高了许:“劭仪你,你取笑我。”
她的话已是默认。
劭仪望着眼前这个深陷爱恋之中的女子,突然问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情?”
陈秀菁起先因羞犹豫,后来见劭仪一脸认真地盼她回答,便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只听她略为赧然开口道:“一旦喜欢上,他便成了你所做所想,所有一切的中心,喜怒哀乐全在他,人生唯一的祈求,便是与他相守。”
劭仪喃喃道:“唯一的……祈求吗……?”
陈秀菁见劭仪眼中辗转着迷惘,不禁问道:“劭仪心中可有这样的存在?”
劭仪望着梁沛千饮过的茶杯怔怔出神,原来在别人心中他是这样的存在呢,相比之下自己对他的那一点好感真是微不足道,能拥有一个女子这般深刻的爱慕,也是他不可多得的幸运吧。
她突地释然一笑,又朝陈秀菁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当天深夜,洛州城,府衙天牢之内,几名牢监横七竖八地晕倒在地,一个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正朝着牢道深处从容延进,空洞的回声如阴冷的招魂之曲,愈加突显着牢之深,夜之静。
第二日清晨,劭仪早已起身,她已坐在屋里翻了近一个时辰的书,与梁沛千的约定如今令她两难,这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忘忧院”内,梁沛千亦是一早起身,他在屋内已踱了不下百圈,这下又到院子里来踱圈。
一旁的成拓备觉奇怪,锁眉问道:“少爷,你没事吧?”
梁沛千心情明朗,神色飞扬道:“没事,我只是在等辰时。”
成拓咋舌,“啊?坐着躺着辰时不一样会到?这么绕圈,你不头晕我晕啊。”
自家少爷是个一向视时间为无物的悠闲种,如今竟会这般催时以待,太不正常了,成拓贼兮兮地问道:“这辰时到了会有好事吗?”
梁沛千瞥了他一眼,说道:“当然了,辰时一到我就走了,你不用头晕了,可不是好事。”
成拓无语。
辰时就快过,劭仪合上书,决定先赴了湖边之约再作打算。
她来到湖边,站在旁的一棵树后看着早已等在那的梁沛千,她犹豫好一会,见他打会水漂,又不时寻一寻她的身影,自始至终耐心等待,没有一丝焦燥,甚至显得悠闲愉悦,足见他心情之好。
劭仪吸了口气迈步过去,梁沛千看见她的身影,走上前笑着道:“早啊,我刚到你就来了。”脸上笑意温和。
劭仪默然接受了他善意的谎言。
梁沛千续道:“今日天清气爽,爬山踏青再适合不过。”
劭仪神色黯了黯,开口道:“梁公子,我今日忽遇要事,急需处理,这次的约,恐怕只得改日再续了。”
梁沛千笑容僵了僵,一为她那声梁公子,二为满心期盼落空,“这样啊,那便等下次吧。”他笑着,难掩失落。
不习惯见他难过的样子,又害怕自己心软,劭仪匆匆移开视线,说道:“那,我先回去了。”声音略带喑哑,说完转身欲走。
梁沛千突然察觉些许异样,伸手便牵住了她的手,神情警觉地问:“为何又改成梁公子了?游山之约改至何时?”
劭仪一愣,看着他异常认真的眼神,不知如何来答,片刻后她故作轻松地一笑,说道:“你不是说,但愿今日还能听见‘梁公子’三个字吗?”
梁沛千定定看了她一会,旋即勾起唇角笑了笑,疑心微释。
他加深笑意看她,“原来你这般听话,那从明日起,我只想听你叫我沛千,不可再改。”
他眼神中有再明显不过的感情流露,令劭仪退无可退,就在她不知是该避还是该拒之时,香雪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姐——”
梁沛千闻声松开手望去,劭仪亦循声望去,只见香雪身旁还站了一个人,是洛州府衙的人!
劭仪看了眼此人神色,直觉出了大事,方才的儿女情私瞬间消散,她直直朝着来人处走去。
梁沛千看着她头也没回地就随着两人离开,不由自嘲地笑了笑,看来她说有要事处理倒是真的。
和她在一起时,他的心情真可谓跌宕起伏,他终于看清自己的真实心意,只是,他的心意她又看明白没?若是明白,她又会如何想呢?
“沐岚院”厢房之内。
“什么?胡七被杀,沈骁作案后失踪?!”
劭仪震惊,一直粘滞不前的案子到了不得再拖,必须有个说法的时侯,既然薛翔另有其人,爹爹便打算对沈家从轻处理,不料竟会在这结骨眼上再起波澜!
她问道:“如何确定是沈骁作案的?没人助他,他如何能逃出牢去?”
衙府的男子如实汇报道:“被下药的牢监中有一人在强撑意识时,目睹了沈骁自己轻易打开了牢门,并往胡七的牢间走去。而且,胡七死时手中紧抓着沈骁衣角的一块碎布。”
“那又是谁下的药?”
“药被下在空气之中,吸入则中,下药之地可以是天牢任何地方。”
一切仿佛都直指沈骁杀人逃逸,可劭仪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设计这一切的人动机何在呢?既然对方现身犯事,她便要在这些事中揪出线索来。
劭仪吩咐道:“再好好询问牢监,既是中了药,有些细节兴许会看糊涂,另外,尽快找到沈骁!”
“是!”
衙府的人离开之后,劭仪一人在屋里思索事件脉络,先假设沈骁真的只是棋子,他的逃跑时机掐得如此准,应该是为了打消爹爹准备从轻处理沈家之举,可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对方怎会知晓?
况且,若只为这,胡七并不一定得死,他的死代表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再者,他被抓后这么久才被灭口,说不定是之间发生了什么,触怒了幕后之人。
另一种假设,真是沈骁犯的事,以他此事的作风,他可能真是薛翔,连沈大人也被他骗了,抑或……沈大人也难逃护牍之心?
劭仪按了按太阳穴,脑海的纷乱令她有些头痛。
第二日,劭仪收到一封信,她打开一看,“骁儿恐被人灭口,请小姐务必尽力相救。”是沈沉傲,劭仪叹了口气,她已派人竭力追寻,但愿尽快有消息。
之后几日,劭仪为解心中之疑,整日忙碌,未再与梁沛千见面,转眼,三侯离开的日子已近。
饯别晚宴之后,劭仪满心疲惫地走在回‘沐岚院’的小径上,忽然,远远有一阵箫声响起,离‘沐岚院’越近,箫声越加清晰,曲音平缓流畅,却情意真切,给人恬静平和的享受,细水长流的温暖,一扫劭仪的疲惫之感。
她慢慢走近,声音从自己院外的一棵树后传来,待看见梁沛千靠在树上的身影时,她的心不由一颤。
箫声停止,梁沛千拿着再普通不过的一支竹箫,浅笑望她。
劭仪诧异,他对音律的造诣该有多高,才可奏天籁而不择器。
梁沛千这次坦诚道:“我等你很久了,吹得都累了。”
劭仪淡淡道:“你不是身体不适,早早退席了吗?怎还来这儿吹箫受累呢?”
梁沛千故作伤心道:“身体不适是假,心里不适倒是真,我明日就要走了,朋友一场,你难道不该私下送我一程。”
劭仪无奈,“那你说怎么送?”
梁沛千见她毫无挽留之意,心里说不出的失落,他未答却问:“方才的曲子好听吗?”
劭仪微点了下头,“是何曲子?”
梁沛千道:“即兴所奏,还未取名,你若喜欢我便写下来送你,曲名随你定。”
劭仪突地婉然一笑,说道:“既是我为你饯别,到头来怎是你赠我于礼?”
月华在她的面庞上镀了层珍珠般的柔光,她的浅笑此刻在梁沛千眼中柔美得如神水所塑,令他心头突生一股触碰之欲,焦灼难抑。
他的眸光突然暗显深邃,神色难得一见地正经,说道:“曲子是想着你吹出来的,自然只属于你,至于你要送我的礼,我自己取便是。”
一言说罢,如有夜风倏然欺近,劭仪下意识要往后退去,梁沛千却一把揽住她的腰,猛得将她拉近至身前。
他的身形挡住月色,像黑色的网将劭仪罩在其中,这是她和他的男女之别,他以前有给她这般高大的感觉吗?恍惚间,后脑已经被他扣住,旋即一股温热的气息拂来,他带了一丝凉意的唇贴上了她的!
劭仪彻底呆愕住,一时失了思维,在浓浓的青竹之气包围中不能动弹。
梁沛千到了动情之处正欲加深吻意,劭仪忽然反应过来,用尽全力猛地推开他,她用手背挡住被他轻薄的唇,满眼错愕地看着他,呼吸有些急促。
梁沛千灼灼然回视,微微喘息,面上却一派坦然,毫无致歉之意。
劭仪心头顿怒,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身后他的声音传来:“卓劭仪,我想,我真的喜欢上你了。”语气中有一丝认命的叹息,不想这么轻易说,却不得不说。
在这般宁静的夜里,他的话如磁石般撞进劭仪的心口,相撞相吸震出的涟漪,令她心口一滞,连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跟着凝滞,她已无法挪动脚步。
梁沛千内心紧张地期待着她的回眸。劭仪压抑着沉重的呼吸,思绪百转千回,一瞬也显得那样漫长。
他几乎就要上前将她拉住,却听她轻叹了口气。
喜欢便能行此事?男子真真都是一个样!劭仪未留一言,更未回头看他一眼,只径直迈步进了屋,砰得一声关上了门,留他一人孤零零地杵在那里。
两人一个屋里,一个院外,一个茫然呆立,一个默然凝望,不知过了多久,梁沛千仰起头,待心绪平静大半,他对着夜空沉沉地吁出一口气,无比懊恼地问苍天:“我大概是疯了吧?”
他不是没接触过美丽的女子,该说投怀送抱的也不少,可他一向能游刃有余地把握好分寸,至今为止,还真只有她一个,对他不冷不热,却让他如此情不自禁。
梁沛千突然自哂而叹:“我这下算完了。”他边走边苦恼:“她肯定生气了吧?这可如何是好?”
寂寂难挨的长夜过去,迎来一尘不染的清澈黎明,卓家各人随着卓启在府门前为三侯送行。
刘家最先离开,陈秀菁欲去还留多时,怎么也等不到梁沛千出现,只得恹恹然随陈家一行离去。
由于梁沛千慢慢吞吞地出现,梁家便落在了最后,卓启与梁雄话别之间,梁沛千目光不偏不倚地投在劭仪身上,似乎在等她启口。
劭仪当然知道他在等她答覆,等她挽留,可她偏偏紧抿双唇,不似有言,他昨夜的轻率之举令她颇为生气,他既毫无歉意,她自然也无话可说。
梁沛千心里有些发慌,他终于耐不住,当着众人面,对劭仪说道:“在下想起之前答应过劭仪,要谱首曲子当作临别之礼相赠,可如今只完成过半,尚未圆满,这可如何是好?”
这算是他的当众低头了,她能原谅他吗?
卓启与梁雄顿时便意会了他话中深意,不由相视一眼,又齐齐看向劭仪。
劭仪直直回视梁沛千,清冷的眼波中藏着些许道不明的情愫,明明在一切未及明朗之前结束是最好的方式,他却偏偏要挑明,更用昨晚那样的举动扰乱她的心,她对他既生气又无奈。
卓启见劭仪不答,倒想开口挽留,给两人一个机会,可没等说出口便听劭仪说道:“既是如此,那许是劭仪无缘于此曲,梁公子无需介怀,还望一路顺风。”
梁沛千静静无言地凝视着她,心头揪着难受,旁人见着两人气氛,都不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梁沛千突然有些艰难地勾了勾嘴角,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个若云淡,如风清的笑容,转身步上了马车。待放下车帘,他瞬间无力地靠坐在车厢内,缓缓闭上眼帘,脸上再难撑丁点笑意。
看着他的马车渐渐远出视线,劭仪松了口气。
一路往“沐岚院”走,脚下的落叶沾了露水之汽,湿露露地粘在她鞋边,仿如殷勤的追随者,轻灵的鸟鸣似近若远地伴在她周围,她突然难抑心中那缭如烟的寂寞与冷清,渐渐停下脚步,望着“无忧院”方向出神。
“小姐!”
香雪正向她迈步而来,边走边面有疑惑地看着手中一封信,步至劭仪跟前,她递出信,道:“有封小姐你的信,却不知何人将它挂在了树上。”
“树上?”
“嗯。”香雪指了指不远处那棵大树,“就在那,绑它的线还悬着呢!”
劭仪仔细一看,果然有条线绳空系在枝桠上,她拆开书着“卓劭仪亲启”的信封,里头几张薄纸上细细书着一首完整的曲谱,看得出书写之人使了不少耐心。
劭仪心生淡淡的愧疚,她抬眼望向那棵树,忆起与梁沛千之间的种种,想来倒也稀奇,从树下相遇,树上被困,树中相谋,到树下示情,树上留谱,如今两人正如树下那空空飘旋着的线绳,再不会有下文,真可谓缘于树又止于树。
香雪凑近看了眼劭仪手中的信,轻诧道:“看着像是曲谱呀,小姐知道是何曲子吗?”
劭仪仍望着大树那方,不一会轻轻笑了笑,答道:“聆君意。”
梁沛千,多谢你的心意,虽然最终只能这样不甚欢喜地告别,但‘知己之交’往往会比‘男女****’更长久,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吧,今日一别,劭仪能做的,惟有望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