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娉婷深知此行只许胜不许败,她灼人的视线直视卓启,秋波暗送,娇美难敌,可是,越是接近主位之席,她的心便越寒,她清楚地看见卓启略带笑意的眼中除了单纯的欣赏与赞叹并无多余的意味,她根本吸引不了他!
正当姚娉婷心里发慌,备感绝望之时,“娉婷姑娘?!”她隐约听见有人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目光循声看去,是来自坐于卓启左侧的一位气质清冷高贵的华服少女,她定晴一瞧,不由惊讶,怎会是她?!在益州相识的那位姑娘!
虽是出乎意料,但她并未给自己多余的时间沉浸于意外之中,因为她知道机会来了!且是她唯一还能赌一把的机会!
在她与劭仪视线相交半瞬之后,只听呲啦!一声,姚娉婷脚下绸布突然崩裂,她身子一坠,直直摔到地面,足尖撞地之时她听见惊心的骨碎之声。
乐声嘎然而止,席间众人也仿佛被冻住了一般,瞬间静得出奇。
姚娉婷跌坐地上,一手撑着身子,一手紧握脚背,她深揪黛眉,冷汗滑过额鬓。
片刻后有人反应过来,席间传出零零碎碎的议论声,“好端端地怎么就摔了?”
“不知受伤没?”
劭仪从怔惊中回神,立马起身朝姚娉婷快步走去。
卓启也有些惘愣地站起身来。
陈嗣显然没料到会出这么个事,此时只觉挂不住面子,脸色有些窘迫地站着。
刘序翼置身事外地冷看一切,眼神无波。
梁沛千和陈秀菁在一惊之下也伫站于席间,此时他见劭仪出了席便也跟了出去。
劭仪蹲身问:“你还好吗?”
姚娉婷忍痛摇头道:“没事,只是……舞砸了,我……”
劭仪看了眼她的脚,轻声道:“你的脚更要紧。”
说罢她便站起身来,对着卓启行礼道:“爹,女儿与这位姚姑娘相识于漠谈身份之时,今日的相见又实在太过意外,女儿唐突的一唤令姚姑娘于惊讶之下碍了足下之舞,以致扫了爹爹之兴,说来都是女儿的错,望爹原谅。”
卓启神色毫无不悦,反而面带笑容道:“瑕不掩瑜,这等卓绝之舞何来扫兴之说,姚姑娘是悦众之目的功臣,又是劭仪之友,便是我卓家的客人,如今反倒在此受伤,实是我卓家怠慢了,劭仪,快将姚姑娘带去让医官好好诊看吧。”
“是,爹。”
梁沛千帮着劭仪将姚娉婷扶上家仆抬来的轻便软轿,他突觉姚娉婷的眉眼似曾相识,却不记得何时见过她,在转头间恰与劭仪近距对视了一秒,两人竟一时无语,她最后轻声说了一句“多谢”便转身跟着软轿离去,只留下梁沛千心头一阵紊乱。
“净莲院”内,医官刚为姚娉婷诊治罢,劭仪站在榻边看了看姚娉婷被层层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脚,神色担忧道:“她的伤严重吗?”
医官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十分严重,右脚趾骨几乎全部断裂,虽然恢复到能行走不成问题,但需要较长时日的静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再者,即便日后恢复,也恐是不可再舞了。”
劭仪心头一怔,不知该说什么,倒是姚娉婷异常镇静地道:“多谢大夫,还能行走便是大幸,娉婷并无再多要求。”
医官对她的冷静面露赞许,他朝她点了点头,又与劭仪招呼了一声便离开了。
姚娉婷见劭仪有口难言的模样,便先启口道:“卓小姐无须为娉婷难过,不能跳舞而已,娉婷并不觉可惜。”
劭仪心有惋惜道:“可你本来跳得如此之好……”
娉婷笑着摇头,口中未答,心里怅然,失去了一个可以让他利用的能力,她倒是该悲还是该喜?
“没想到你竟是卓家的小姐。”娉婷淡淡地说。
劭仪只是低头浅笑,不能,也无法给出解释:“无论我是谁,娉婷姑娘都是劭仪的恩人,以后你唤我劭仪便好,在伤好以前你就待在卓家静养,也好让我心安。”
娉婷持望劭仪片刻,温婉笑道:“看来娉婷是难却劭仪盛情了,就随你的安排吧。”
劭仪舒心而笑。
两人一个半坐床榻,一个端坐桌边,这般闲聊了片刻,劭仪得知原来姚娉婷这段时间住在洛州城的一间客栈之内,“普渡寺”庙会当日劭仪所见的也正是她,这让两人同感有缘。
“当初听说你回乡了,料是无缘再见,你又如何会随陈家前来献舞?”
娉婷并未犹豫,直言相告道:“当初离开益州我便回了乡……”她说着侧过了身,靠在床头,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兀自回忆着:“我自小父母早逝,家中只有一位兄长,不料家兄欠了大笔赌债,跑得人影无踪,赌坊的人抓了我去风月楼卖艺还债,初始确也只是卖艺,但在不久之后,随着我艺名的远播,他们便开始大肆喊价逼我卖身,我企图逃跑……”
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尖锐的嗓音,“死丫头,当你是红牌,你就真以为自个儿尊贵无比了?进了老娘这地还指望冰清玉洁地出去?!”
她被两个莽汉按压在地,手臂被反扭拉扯地行将脱臼,背脊被压折地酸痛欲断,老/鸨一手扯着她的头发硬逼她抬起脸来,另一手不断扇来狠毒的耳光,“死丫头,让你跑!”
她的脸渐感麻木,嘴角腥味细淌,耳朵嗡嗡直响,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干脆闭上了眼睛,心想,打吧,就这样被打死也罢。
接着她却突感身子一松,他们竟松手放开了她,任由她趴伏在了地上。
她疲累地睁开眼睛,抬眸而望,一位少年站在她面前,垂着眼帘,居高临下望着她,少年面容幽若寒潭,冷意岑岑,方才对她拳脚相向的几人此时站在一旁,噤若寒蝉。
不知是什么壮了她的胆,是求生的本能,还是他让她产生的莫名安全感,她执着地用尽仅剩的心力,抬起手向他伸去。
他似近若远,她的指只擦过他的锦袍,然后落在他手中折扇尾部那晃动的扇坠之上,那就像是她最后生存的希望,她紧紧拽住,束带啪地断开,她手里紧握脱柄的坠子,再次失去了意识。
“在危难之时,是……忠侯救了我,后来他得知我在舞艺方面的造诣,便命我随行洛州。”她怀里那块扇坠微微发热。
没错,这次用来取信陈嗣的苦肉计正是她多年前的真实遭遇,当时是“少主”将她买下,改变了她的一生,她要为他铲除一切障碍,不惜任何代价,这次也不例外!
劭仪听得内心巨震,仅是自己随口一问,竟牵出她这般苦痛难言的遭遇,而从她口中说来却仿佛是什么稀松平常之事,反而更让劭仪心生不忍,心想安慰却又觉说不出口,只轻声道:“原来如此。”
这时外头响起烟花砰放的声响,两人都望向窗外,劭仪道:“开始放烟花了。”
“席间不可缺了主人,劭仪你还是快回去吧。”
劭仪点了点头:“你好好养伤,早点歇着。”
“恩,谢谢你,劭仪。”
劭仪掩门向院外步去,娉婷从怀里掏出扇坠在手中摩娑,她眼神无欲无神地望着紧掩的门扉,口中低低道:“对不起了,卓劭仪。”
远处夜空的烟花令星芒时隐时现,劭仪停了脚步抬头定望了片刻,再迈步时她已换了方向,向着那方璀璨走去,路遇丫鬟要为她掌灯,她摇头拒绝,只身缓步慢踱地绕过那红影缥缈的繁华,向着靠近烟花的湖心亭而去。
她走过亭廊,穿过六角亭心,走到如扇铺延的亭台,手扶着亭槛静静站着,看着满天绚丽的花簇不断怒放而熄,水里辉煌的倒影一次次幻灭在暗沉的水波之中,劭仪突感一瞬的怆然与寂寥。
“真是壮观,尤其是那眨眼成灰之时。”
略带慵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劭仪转头便见刘序翼坐在亭子左侧的暗角,他一手肘闲架在红漆围栏上,一手缓缓转着合折的扇子,状似悠闲地看着烟花。
劭仪完全不知他是从何时开始坐于此处的,她愣愣看着他,这是六年后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沉浑中略带蛊惑,她惊讶之余有些慌张,连他说了什么也不知,更别说回他的话。
然而,不动声色地掩去内心波动对她而言并不困难,更何况此时还有烟花之声镇心,无边夜色掩映,劭仪的心渐渐平静。
只听刘序翼又开口道:“盛衰无常,生死无常,胜负无常,有趣。”他说完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劭仪,让人难分他的话究竟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她说。
她回味他话中之意,不知他所言何指,沉默片刻,劭仪转过身面向他:“有趣什么?”
刘序翼微微侧头望她,勾了勾嘴角却不再回答,劭仪等了片刻只等来他默然的注视,在闪烁的烟花星点之下,她看见那目光中的不屑与轻视,又是那样,他让她觉得自己成了可笑又愚蠢的戏码,她的所言所举真有那么可笑吗?!她有些恼火,语气略转冷硬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刘序翼对她轻笑了笑,折扇在手掌一记记敲着,口气戏谑地说道:“你猜。”
劭仪皱起眉看他,这人究竟想怎样?莫名其妙!
梁沛千时不时看一眼主席之上的那个空位,心中只觉无聊至极,他再也坐不住,起身便想离席。
陈秀菁见他起身忽然急拉住他衣袖一角,梁沛千回头看向她,她忙又缩了手,声音轻且怯地问:“你去……哪儿?”
梁沛千一愣,是啊,他要去哪儿?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只是想知道劭仪在哪儿……,这番醒悟让他心中一惊。
听见烟火之声,他抬眸,茫茫然望了夜空片刻,方答:“我只是……想去近些的地方看烟花。”
陈秀菁顺着他的视线也向着那夜空望了会。
“我也随你一起去。”等她回头说出这轻柔的话语时,才发现梁沛千人已经走到了通往湖心亭的小径上,陈秀菁忙悄声离席紧追他的身影而去。
梁沛千也不知去哪里能找到劭仪,便不自觉地朝着烟花燃起的方向走,在离湖心亭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了脚步,只因他看见了亭中那两人。
陈秀菁终于找到梁沛千,她走到他旁边,目光探究地朝亭中观望了片刻,随即笑着对身旁的他轻声道:“总觉得劭仪对勇侯公子有些特别呢。”
梁沛千望着亭中不语,表情凝肃。
陈秀菁怔愣,不知是哪出了错。
下一瞬,只听他声音冷清,不紧不慢道:“没错,我看劭仪的确是特别地讨厌他。”说完他便迈开步子走向前去,仿若刚刚才到般,悠闲启声:“这真是个赏烟花的好地方!”
陈秀菁边跟上边纳闷,讨厌?她说的“特别”可不是指这个啊……
刘序翼瞥了梁沛千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浑身慵懒地靠着亭柱抬头看向夜空。
劭仪看见梁沛千与陈秀菁两人,心情一阵轻松,她微微笑道:“是啊,这里近而开阔,再加上……”
梁沛千紧接道:“再加上湖水倒映,一景两赏,真是绝佳之地。”
劭仪朝他会心地笑。
她拉着秀菁一起扶着亭槛,梁沛千斜靠在亭槛上。
在最后最辉煌的那簇烟花绽放之前,席间陆续有人往这里走来,林耀震走至亭柱边便站着不再往前。香雪,倚翠和成拓嘻嘻哈哈地在亭子右边角落站作一团。
砰声开始急促连响,数之不尽的斑斓光点如星雨般从暗蓝的穹庐绽洒散落,所有人都静默着举目凝望,望着那轨迹纵横交织成一张天网,未及笼住他们便又消失不见。它们仿佛化成看不透的命运之线,交错盘结地落在亭中各人的身上,即将开始牵引他们走向无法料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