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沛千回到“忘忧院”,只见梁雄背门负手立于厅内,听到门外响动也不回身,梁沛千心里咯噔,这下麻烦大了。
他朝着梁雄如塑的背影小声谨言道:“爹,我……回来了。”
梁雄仍是不动也不响,良久才缓缓吐声:“你还知道回来?”
话中倒听不出多少怒气,梁沛千与成拓相视一眼,暗吐口气,可待梁雄转过身来,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只见梁雄头顶仿如积着千层乌云,脸上仿如结了万年冰霜,整个人冷洌阴郁地吓人,显是盛怒郁心。
他面无表情开口道:“玩够了?”
梁沛千纵是此类经验十足,此次也预感不妙,心下笃定待会儿恐是难逃家法。
成拓站在一旁已是噤若寒蝉,心内正为自家少爷即将面临遭难而纠作一团,然而谁也没想到,他这平日糊涂惯的人却恰时迎来了心明如镜的一刻。
他突突开口,小声道:“少爷这次没乱跑,他在'沐岚院'喝茶呢!”
梁雄闻言倒是一愣,他皱了皱眉问:“沐岚院是……”
成拓忙接道:“是卓家小姐的院落。”
梁雄两条皱起的眉立时弹开,口中说道:“哦?”
梁沛千以掌盖脸,心想,这下有得烦了。
梁雄沉默一刻后对成拓道:“我有些事问世子,你先下去吧。”
“是!”成拓领命退出厅外,转身后便是得意一笑,嘿,少爷这下不会说要缝我嘴了吧。
屋内,梁雄看了眼梁沛千,道:“坐下吧。”说着自己已坐于上首的红漆木椅上。
梁沛千见梁雄头顶乌云弥散,面上冰霜消融,已恢复常态,不由松了口气,梁雄接着会说什么自己已是心中有数,他边找了椅子落坐,边开始惋惜自己就要遭罪的耳朵。
其实他何尝不知这避罚的捷径,当时不愿说的理由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清,许是不想提这些自己都不确定的事,许是不想扯上她当作借口,许是不想爹用婚事来试图干涉束缚自己,总之他现在根本不想提与定亲有关的事。
梁雄开口道:“那卓劭仪才貌不俗,言谈举止又大方得体,倒是出人意料的出色,你和她?……”梁雄心里期盼,这小子莫不是真看上眼了?
梁沛千淡淡道:“我们只是朋友。”
梁雄琢磨道:“可你们今日应是头一次见面才对,就能谈朋论友了?”
梁沛千无奈道:“这可能便是人说的一见如故吧。”
谁知梁雄笑得颇有深意:“一见如故好,一见如故甚好!……你年纪不算小了,世上能有几个让你一见如故的姑娘……”
梁沛千顿觉麻烦,“爹,我和她不是那么回事,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定亲的!您老就别瞎操心了!啊~好累啊,我回屋休息去了。”边说边懒洋洋捏着后颈起身,悠闲地踱出了屋门。
梁雄在后喊:“我还没说完呢,小子!”说话间早已不见了他的人影。
这边厢,卓启听说了仁侯世子在'沐岚院'与劭仪品茶相谈一事,也起了兴致,事后便将劭仪唤了去。
书房之内,卓启面有笑意道:“听闻梁家世子虽然性子顽皮了些,但长相脾性,才情学识样样不差,劭仪既已见过,可知此言虚实?”
劭仪见他拐弯抹角顿觉好笑,她故作认真地思虑一番后道:“此言确实非虚。”
卓启一听心内瞬喜,试探道:“四侯之会期间,我与三侯顿感时日如白驹过隙,这转眼膝下儿女已是这般大了,竟都到了该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了……”
劭仪嗤地笑出声来:“爹,你们这'四侯之会'怎成'四媒之会'了?”
卓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丫头!”
两人笑罢,劭仪微敛笑意说道:“爹有何想法,不如对劭仪直说吧。”
卓启看着她,轻叹口气道:“如今四侯形势劭仪也应清楚,为了能更无后顾之忧地放眼北方,你和劭正若能与三侯子女结缘,那是最好不过的。不过爹也不会强求你们,有情,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无情,便也作罢。”
劭仪低头浅笑,她从小就已将自己的姻缘交给了卓家的前途大业,如今也别无他想,她抬头坦然坚定道:“女儿的婚事,由爹作主便好。”
卓启望着劭仪,想到她小小年纪失去母亲,想到她这些年为卓家操的心思,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半晌,他抬手轻拍着劭仪的肩,声音温软道:“不急的,不急的,等哪天劭仪有了心仪之人,爹自会作主的。”
劭仪微愣,怔望着卓启眼里的疼惜,心中不由一暖。
夜色已深,卓府之内已是静谧一片,安眠之人早已酣梦淋漓,只有三个寝榻之上的三个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映昙院”内,陈秀菁躺在床榻之上,双手交叠捂在心口,虽然闭着眼睛,但心咚咚乱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更显躁乱,令她无法成眠,她嘴角含笑,耳边不断响着倚翠晚上奔进屋里对她说的话:“梁公子也到卓家了,就在'无忧院'!”
当时已是太晚,她不便再去打扰他休息,此时她心内不断对自己说着:“快些睡吧,快些睡吧,一睁开眼便可去见他了。”
可是越急盼越清醒,恨不能下一刻便是黑夜变白昼,让她得以解脱于这难熬的等待之中。
“无忧院”内,梁沛千仰面躺于榻上,双手交枕脑后,半屈着条腿,薄衾半掩腰间,他睁着双眼若有所思地望着帐顶,亦是无眠。
白日梁雄的话令他莫名在意起自己对卓劭仪的感觉,的确,她对他而言,多少是与其他女子有些不同的。
初见时她阖着眼眸在月光下宛如美丽瓷偶般的一幕令他一时心有悸动,然而他看过太多美丽女子,她并不算最美,很快那悸动便蜕变成了好奇,她冷清淡漠却不孤傲,她总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他从未遇见过这般有趣的女子,而他总对有趣之物情有独钟,但这无关****。
再见之时她的冷静聪慧又让他大开眼界,他觉得自己仿佛能理解她,并渴望接近她,成为她的知己,但这同样无关****。
爹为何要将她与定亲之事扯上关系,这令他深感烦躁,他排斥定亲两个字,对他而言,那仿佛意味着永远的束缚,况且****之事他不明白,怎样的感觉才叫爱,在弄明白之前他是决计不会考虑定亲之事的。
“沐岚院”内,劭仪闭着双眼,安静躺在床榻之上,片刻后只见她睁开了眼,茫然呆望着帐顶,没一会儿她又翻身面朝床榻外侧,屈着一只手肘枕在脑下,半蜷缩着双腿,开始呆望屋里的一片漆黑。
对她而言这注定也是个难眠之夜。
白日卓启提到'心仪之人'四个字,不禁令她忆起雪姨的话,“心仪之人啊……能令你日日思之,夜夜念之,时时惦之,世世记之,能令你为之喜,为之忧,为之狂,为之痛。”这样的人离她太过遥远,她甚至怀疑世上真的存在能令她如此的人吗?
其实,只要她的婚事能为卓家带来最大利益,对方是谁也许她并不在意,这么想着她的脑海竟突然闪现刘序翼那似笑非笑的脸,背脊不由一凛。
她紧闭了闭眼,只要不是他便好。
不禁想到三侯子女之中可与自己谈婚论嫁的除了刘序翼便只有梁沛千了,梁沛千的样子浮现脑海,与他从相遇至今的一幕幕跳跃在眼前的黑暗中,她其实能感受到两人相处间的种种默契,若是如爹爹所望与他结缘,其实……也不错,也许是……非常不错,她慢慢阖上双眼沉入梦乡。
第二日清晨,梁沛千一觉醒来辰时已过,成拓见他从屋内出来,一脸“您可总算睡醒了”的久等模样迎了上来,说道:“少爷,秀菁小姐一早来过,见你还没起身,也不让我叫,自己等了会便回去了,说待会儿再来。”
“秀菁?!”梁沛千这才想起陈秀菁也来了卓家,他思忖一瞬问道:“她住哪个院?”
成拓回道:“映昙院!”
“我现在过去找她便是。”梁沛千又回了趟屋,从行李内找出一块红彤彤的小石头兜进怀里,便往“映昙院”去了。
倚翠刚从陈秀菁屋里出来便看见梁沛千踏进院门,她立时激动地朝屋里喊:“小姐!小姐!”
陈秀菁闻声略诧异间微探着身子步出屋来,这一眼便看见了立于院中的梁沛千,他正浅笑吟吟地望着她,陈秀菁呆立在屋门外,再抬不动脚,只是秀眉微颤,粉唇轻抖,强抑着这满心思念终得回馈的激动,三百多个日夜里,他那熟悉却遥远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今他却近在眼前!
梁沛千走到她面前,微躬着身凑近她的视线,笑着道:“秀菁,一年不见了,你过地还好吗?”
听到他的声音,陈秀菁的眼泪不争气地流淌而出,她忙低下头去,边点着头边抹泪。
梁沛千笑着轻摇了摇头,这丫头总是容易喜极而泣,他拉着陈秀菁往院中白玉石桌走去:“我们去那边坐着叙,我有东西送你,再哭可就不给了。”
陈秀菁破涕而笑。
她转瞧着手中这通体泛红的小石头,虽然不明白这石头有何特别,但只要是他送的,便是一粒沙一坯土她也喜欢。
她笑着道:“谢谢你沛千,我很喜欢。”
梁沛千道:“喜欢便好,我在游历之时偶遇了一个卖各色石头的人,突然间想起了你我儿时,我在湖边打着水漂,你跟在我身后替我捡石,还记得每到夕阳半没,红霞满天之时,卵石湖水都被染成红色,那时你总不厌其烦说着'真漂亮',我便应了那时之景,挑了这红色的。”
陈秀菁也仿佛回到了两人青梅竹马嘻耍玩乐的时光,脸上泛起柔和的笑容,对手中之石越发爱不释手。
“秀菁。”不远处响起的是劭仪的声音,她随丫鬟走进院来才发现梁沛千也在,倒是有些意外。
“劭仪!”陈秀菁向她招了招手。
她笑着走过去,“梁公子,你也在。”
“是啊,劭仪姑娘。”两人表面并无不妥,亦看不出对方异样,但其实鉴于昨日分别后各自的所遇所想,两人心里都自感尴尬。
劭仪避开他的视线转向秀菁,梁沛千也是闭声不语。
“原来你们认识?”陈秀菁听两人方才问候便笑着问。
劭仪回陈秀菁道:“有过几面之缘而己,倒是你们,看着应是旧识吧?”
梁沛千听至劭仪无温无火的前半句,心里莫名有些闷抑,待她问完,他抢回道:“是儿时玩伴,就如亲兄妹一般。”
陈秀菁闻言心咚地一跳,不过很快便恢复平静,因为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说这话,但总有一天她还是会嫁给他,他们约定过,而她相信他不会食言。
劭仪看向梁沛千,他也正定定看她,轻勾着嘴角。
她眼光闪了闪,转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她的目光恰好瞥见陈秀菁手中之物,微讶问道:“这是赤砂石吧?”
陈秀菁茫茫然摇了下头,表示不知,又看向梁沛千,用眼神诉以询问,梁沛千问道:“你见过这种石头?”
劭仪摇了摇头,笑着道:“我只是在书中读过,在西域之北,有国名赤砂,土石皆有渗红,若通体为赤者,可称赤砂之石,当地人会取其用来祈愿,他们在家中将其垒高,一块又一块,相信着待石塔通天之时,祷告便可为神明所见而得以实现,所以这是代表愿望与祝福的石头。”
陈秀菁听得有趣,同时又为自己的无知而略感失落。
听劭仪侃侃述来,梁沛千却是有些心酸,为她强烈渴望飞翔却又自束双翅的矛盾。
他望着她,温柔笑着道:“读书中所述怎可与亲眼所见相比,西域,你想去吗?”
劭仪想起昨日他的同游之邀,心里突然一阵无措,违心道:“不想。”说完她转向陈秀菁:“秀菁,今日城东有个庙会,我是想来问你可愿去凑个热闹?”
陈秀菁露了喜色道:“庙会?一定很有趣。”说罢又对梁沛千道:“沛千,你也一起去吧?”
梁沛千却是看着劭仪,笑容愉悦,口中回陈秀菁道:“好啊,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