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月便是卓启寿辰,诸多事宜劭仪无不亲力亲为,虽身有倦,然心不倦,此时她踏径正返'沐岚院'。
快至院门,她又听见远处琴音袅袅,不由停了脚步朝那厢凝望。
回府几日,不知是她有心回避还是本就无缘,她与刘序翼同在侯府却再未蒙面,只是偶尔她会听见有琴声从'落雪院'方向传来,琴音徐徐流淌,仿若高山流水,使人错觉抚琴之人正身处入云山颠,或临于桃谷深涧,从一些如痴如醉沉浸于钦慕之情的丫鬟口中,劭仪得知抚琴之人正是刘序翼。
此刻她的心神也被琴声吸引,沉醉其中,辗转间仿佛能洞悉抚琴之人那漠视人世却又欲掌控一切的复杂心境,刘序翼,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梁沛千很早便等在'沐岚院'外,好不容易盼到了她渐近的身影,却又见她为不知哪来的琴声驻足凝望,愣是没瞧见自己,他本欲给她个惊喜,现下却没了耐心再等,他干脆扬起扇子,直直朝她走去。
“那边那位素喜不告而别的姑娘,可是别来无恙啊~”
劭仪闻声猛地转头,只见来人一身月牙色华衫,青玉束冠,墨发飞扬,他脸上挂着那令人熟悉的懒散笑容,正摇着扇子悠闲不羁,风姿卓绝地向她走来,琴音之中,落花群里,一派倜傥风/流。
竟然是他!劭仪震惊地看着他,惊中带着点故人重逢的喜悦,又带着不明所以的迷茫,她脱口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思及两人阴差阳错的缘份梁沛千此时只觉妙趣横生,他灿然一笑,拱手作揖道:“在下梁沛千,卓小姐有礼了。”
“你是,梁沛千?!”惊诧之余,劭仪忆起他自称小千一事,顿觉忍俊不禁,两人相视一番,不约而同嗤地笑出声来。
劭仪请梁沛千至“沐岚院”一叙,两人对坐于院内石桌,相谈甚欢,劭仪问道:“你既是仁侯世子,又怎么会那般模样出现在那里?”
梁沛千含笑望着她,反问:“你既是義侯府小姐又为何那般模样出现在那里?”
劭仪低眸了然一笑,梁沛千复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道:“不过,你是为了正经事,我却只是为了游玩。”
劭仪想到两人遭遇,忽觉好笑,她眼中难忍笑意:“不知此次游玩,是否能让梁公子尽兴?”
梁沛千哈哈一笑,又故作正经道:“何止尽兴,简直毕生难忘。”
劭仪抿唇而笑。
香雪进院奉上茶点后又退了出去,边走还边回头瞧,这位容颜清俊,风度非凡的公子是谁呀?与小姐这般相熟,她却从未见过,奇怪。忽然她又转疑而笑,这几日来小姐心情就属今日最好了,真得谢谢这位公子呢!
“之前劭仪为形势所迫才会不告而别……”
梁沛千听出她话中歉然,不忍惹她内疚,便悠悠打趣道:“没有劭仪当初的不告而别,何来今日这意外的感人重逢。”
听他硬把这最多算是甚喜的相见说地感人涕零一般,劭仪顿觉好笑地瞅了他一眼,心内倒也感激他的宽慰之心,却愣没注意他开始直唤她的芳名。
梁沛千不经意间从打开的窗格之内看见自己当时送的古瓷花瓶,没想到她不但妥善保存,还一直置于自己屋内,心里一阵莫名欣喜,他挑了挑眉,笑得颇有深意道:“那花瓶看来特别,是劭仪钟爱之物?”
劭仪不知他怎么突然转了话题,侧头循着他的视线看了眼那花瓶,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吧,她还挺喜欢。
梁沛千一手撑着下巴,得寸进尺道:“莫非是哪位翩翩公子相赠的?”
劭仪忽略前半句,只奇怪道:“你怎知是相赠之物?”
梁沛千笑眯眯看着她道:“你说呢?”他要她自己想起他来。
劭仪愣看了他片刻,声音平平道:“你猜错了,那应当算是……捡到的吧。”她也没说错,因为本就是莫名其妙从天而降之物。
捡的?!梁沛千的笑容刹时滞在脸上,他算是领略了何谓自讨没趣,以后他是再也不提这档事了!
他泄气般地微侧过身,一手撑在脑侧,有一眼没一眼地欣赏起这“沐岚院”之景,只见院内遍种玉兰,不过此时花期已过,只剩奇迹般零丁几朵尚缀枝头,其余都已散落树下,判委尘沙。
他随口道:“花落无情,强作希翼,徒添狼狈。”
劭仪纳闷他怎么又转了话题,方才还兴致勃勃地说着花瓶,此刻却意兴阑珊地解说花意,她自然不知他是在顺着景色胡乱地自述心境,想当然以为他在说她不扫落花一事,便兀自解释道:“花开与花逝岂不正如人的降世与寂灭,人总有太多的无从选择,我至少想让这院里的花能尽情遵从自己的选择。”
梁沛千的心神被她这一席话引了回来,微侧回了头,斜睨着她,问道:“你也有很多无从选择吗?”
劭仪笑而不答,低头饮了口茶。
梁沛千浅浅一笑,眼望别处,闲闲道:“劭仪你啊,有一点与我倒是极为相似……”他回望她一眼,续道:“你我内心都住着一只惟欲遨游天下,不欲被束于笼的鸟,这样的人若有太多无从选择,会比别人更痛苦。”
劭仪僵了一僵,放下杯子抬头不解地看着他,她不懂他为何突然间仿似将她看透了一般,她复又低下头看着杯中漾着波纹的茶水,掩示道:“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你我相识不久,你何以笃定我内心所想。”
梁沛千终于转回身子,把玩起手中杯子,不答却问:“这'沐岚'二字是劭仪你所取?”
劭仪点头,他突然加深了笑意看她,笑容中透着一丝莫名的温柔,劭仪心不禁一跳,只听他说:“沐岚,沐岚,'水木山风',囊天括地,一派悠游之往,真是直映主人心境的好名字,我也甚是喜欢。”
劭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愣看着他,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看出这名字中她真正的心境,十二岁那年她将自己的院落改名“沐岚”,所有人,包括爹爹和大哥,都赞妙叹好,却都只当她取了院中紫玉兰之别名“木兰”二字的谐音,他却为何能这般理所当然地讲出这番话来。
梁沛千自顾自地说:“这些年我想尽了办法摆脱束缚,在四侯之地尽情游历,越山川,访深谷,逛街市,天下真是看之不竭,游之不尽,可惜北方战乱,西域又太远,若有一日天下再无干戈,我定要去那里见识一番,到时……劭仪可愿与我携同而往?”
说完便擒着笑意深望进她此时怔忡迷惘的双眸,劭仪正沉浸在梁沛千自述的经历当中,心里澎湃起羡慕向往之情,风拂着对面他轻扬的发丝,夹杂着他发间身上的青竹之气迎面吹来,眼前的男子又让她有了新的认识,他和真正的自己的确很像,然而,她终究是做不到他所做的那些。
也许他说的都没错,只除了一点,为了天下再无干戈的那一日,她并不觉得暂时的无从选择有多痛苦。
劭仪眸中迷惘渐退,她看着对面好整以暇地等她回答的梁沛千,心中自问,愿意还是不愿意?梁沛千忽见她璨然笑起,听她声音清朗温和道:“若有一日天下真和再无干戈,我……”
“少爷,少爷”两声突兀的急唤打断了劭仪后半句话,两人一惊,朝月洞门口瞧去,成拓在香雪带领下急迈进来,步至梁沛千身边,喘着气道:“可找着你了,侯爷听说少爷你回来后又不见了人影,气坏了,正派人到处找呢,幸好有家仆看见少爷你往这来了,你快跟我回去吧!”
梁沛千无语叹气,看来自家老头真被他整成了惊弓之鸟。
他无奈缓缓站起身来,悠悠抱怨道:“可惜本公子的茶还没喝完呢。”
成拓心内急唤:“还喝什么茶啊,再不回去可要吃家法了!”在外人面前却是发作不得,只能暗暗使劲拽梁沛千的衣袖,恨不得下一秒就将他拽到自家老爷面前。
劭仪和香雪看在眼里,香雪已是掩唇忍笑,劭仪落落大方地起身,笑盈盈道:“今日未完的茶,劭仪改日再备便是,梁公子还是尽快去向仁侯交待一声吧,劭仪可不愿背上这'窝藏世子'的罪名。”
梁沛千闻言只看着劭仪浅笑,心下惦记她方才想说的话。
成拓闻声也往劭仪看去,一时间惊为天人,本抓着梁沛千的手顿时松了劲,只呆呆想着,这卓家小姐长得可真好看,像天上的月亮,又像雪山上的莲花,思及“卓家小姐”四个字,他突然想起了自家少爷定亲一事,啊!地一声,脱口道:“你是要和我家少爷定……”
梁沛千反应过来,一手猛地从后伸来捂住成拓的嘴,边拖着他往门口走,边道:“今日就先告辞了。”
成拓唔唔唔地在梁沛千的钳制之下出了院门,随即当头挨了一记,梁沛千咬牙扯着一抹笑,道:“你这张嘴可真是口没遮拦,不经大脑就敢说,我看缝起来算了。”
说罢便摇着扇子迈步走了,成拓双手交叠封住自己的嘴,灰溜溜地紧跟而去。
院内,香雪笑嘻嘻地朝劭仪挤着眉眼,道:“原来这是仁侯家的公子呀?长得真是俊朗潇洒,不同凡响,小姐怎和梁公子如此相熟?说来,以梁公子的外貌家势,和小姐你可算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呢!……”
劭仪见她越说越起劲,越说越离谱,二话不说,绕过她径自往屋里去了。
香雪干眨了眨眼,一跺脚,嗔道:“我可是在关心小姐你啊!”
屋里传来劭仪波澜不惊的声音:“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