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小二将备好的酒菜送进了梁雄厢房,其余人便在楼下围桌用餐,梁沛千厢房就在梁雄隔壁,由于“身体不适”,他便没有用餐。
这会儿他正从厢房步出,瞧这方向又是往茅房去的,楼下侍卫齐叹口气,一人道:“世子这是第五次了吧,这回轮到谁了?”
另一人只得放下筷子,抱剑跟上,心里咕哝,乱吃东西要不得啊,还连累别人饭都吃不安生。
他走在梁沛千身后,见他手捂肚子,边走边扶一切可扶之物,却仍要故作优雅从容,不禁感慨,若是自己,恐怕早已如狼似虎地扑向那茅房,他们家这世子可真是至死不忘“悠闲”二字,着实令人佩服。
夜色已深重,梁沛千的房门口一左一右两人抱剑而立,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梁沛千虚靠门柱,指了指自己的肚腹,无奈中一抹清风淡月般的戏笑,道:“这里已是万物皆空,麻烦叫小二给我送一桌好菜来。”
半个时辰后小二端了饭菜入内,梁沛千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点评,“这个咸了点,这个淡了点,这个酸了许,这个甜了些。”
小二频频点头接受,心内却腹诽不已,这么多不满为何不见你停筷!
他当然不知道,梁沛千空着肚子演了一晚上戏,此时已饿得吞牛如粟。
小二退出厢房时不住摇头,心里暗叫,真难伺候!
方才屋内对话,门外两侍卫也听得清楚,不免对这小二一番同情。
饱餐一顿后梁沛千又唤来方才的小二,要了壶酒。门外两人听得里头对话,“吃饱喝足后本公子顿觉疲乏得很,先睡去了,劳烦小二哥你手脚利索点,赶紧收拾。”
“是!是!”随后里头便是一阵碗碟叮当声,没等小二收拾完,屋内灯火便熄了。
又过了会,小二从暗漆漆的屋里迈出,轻掩屋门,边走边摇头,两侍卫也不禁摇头暗叹,这说风就是雨的人不好伺候呀,却愣是没注意这小二越发轻快的步伐。
第二日清晨,梁雄等不及还未起身的梁沛千,亲自去隔壁厢房找他,两侍卫仍挺腰提剑,飒飒然分立两旁。
梁雄推门而入,步至床边,沉声道:“你打算睡到何时?”
床榻上着里衣的背影翻了个身,梁雄瞬间瞪大双眼,大声喝道:“来人!”
门外两人急步入内,待看清床上之人时也是大惊失色,忙提步床边,拎起那犹在梦中之人,厉声问:“这屋中之人呢?”
只见那人吓得顿时如梦方醒,环顾四下,惊恐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在收拾碗碟啊?”
两侍卫闻言恍然明白过来,竟是中了他的“金蝉脱壳”之计。
梁雄隐怒欲发,沉声道:“还不去找!”
离“四侯之会”只余几日,三侯之中只剩了汴州梁家仍然未抵,劭仪发现几日来父亲卓启心事重重,常面有郁色,而洛州郡首沈沉傲频频到府,与卓启书房议事,劭仪猜不出原由,不免担心。
问了卓启,他只答没事,劭仪知道那只是爹爹不想她再牵扯涉险的托辞。她决定直探沈沉傲口风,怕只怕沈沉傲未必肯对她直言。
沈沉傲算得上卓启亲信之一,两人相识于四年前卓启的一次微服出巡,从一见如故到相见恨晚,再至他上任洛州郡首,接管守城兵权不过一年而已,可见卓启对其信任之极,不过此人能文能武,有谋有略,为人却成稳低调,谦逊有礼,确也担得起这份信任。
三年来他殚精竭虑地维持着偌大一洛州郡的安稳,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也从未如此频繁地进出侯府。劭仪直觉必有棘手之事。
她等在出府的必经之路,远远地见到沈沉傲一双浓眉愁聚,正凝神苦思,劭仪唤了声:“沈郡首!”
沈沉傲抬眼望来,见到劭仪,微有讶色。两人走近,劭仪浅浅笑道:“沈郡首可否抽空与劭仪饮一杯茶?”
沈沉傲微微躬身有礼道:“当然,小姐。”
他随在劭仪身后往园内一处小亭走去。心内思索,不知她找自己所为何事,他打量着劭仪静稳挺拔的背脊,适雅有度的步履,总觉那气度与“深闺小姐”一词略有违和,他与卓劭仪不过数面之缘,对她的了解正如整个洛州百姓所知,“卓家有女,才艺精绝,貌比洛神,然而久处深闺,难窥真容。”
两人对坐在亭内白玉石桌边,劭仪为他斟上一杯茶,开口道:“劭仪这几日见着沈郡首的次数可比以往三年还要多。”
沈沉傲笑了笑,只道:“许是'四侯之会'将至,侯爷对洛州情况谨慎了些。”
劭仪听出他话中敷衍之意,低眉弯了弯唇角,又抬头道:“最近爹爹总是愁眉不展,我这做女儿的看在眼内,实在担心,还望沈郡首直言相告,能让劭仪为爹排忧。”
沈沉傲对上她直视不讳的目光,不说,便是不知好歹,说了,又恐对牛弹琴,于是简述道:“其实,这半个月北面边界有些不太平,不过侯爷已拟派良将去处理,相信很快就可无事。”
劭仪沉默片刻后笑道:“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沈沉傲显是一愣,劭仪又正色道:“洛州郡内拥有边界线最长的要属邺平城,曾经在那一带多次进犯,嚣张一时的三大蛮族,符达,肆珂,律羯,前两个早已灭族,而律羯早在祖父时代就溃散于卓家军的铁蹄之下,族人已不足千人,它究竟是何以成患?”
沈沉傲惊怔不已,他不答她所问,只万分疑惑地道:“小姐久处深闺,到底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
劭仪浅笑,她知道的又何止这些,不过她只道:“我是卓家人,卓家的事多少了解一些。”
沈沉傲听她说得谦逊,却已知自己眼挫,看低了她,顿时有了与她相谈的兴致,“北方如今混乱一片,多方割据,小姐是如何确定这来犯之人就是律羯?”
“北方割据虽多,却都政权明朗,他们在能站稳脚跟,甚至一统北方之前是不可能来惹卓家的,只有那些在夹缝中乱窜求存的游牧蛮族,才会不顾后果。”
沈沉傲心中敬佩万分,这才开始答她先前所问:“律羯已销声匿迹几十年,可却突然出现,在邺平城放火抢掠,他们速来速去,究竟有多少人不好说,但可疑的是他们的兵器非常精良,不似游牧惯用,倒像是我们中原一带的制器。”
劭仪不禁颦眉,问:“可知是何人暗中提供给他们的?”
沈沉傲摇了摇头,后又道:“不过侯爷已加派了兵力去邺平城阻止他们抢掠。”
劭仪点了点头,心下却明白,只有找出他们背后的人才可真正平息此乱。
不料沈沉傲犹豫片刻又吞吐道:“若单是此事侯爷怕也不会忧心至此……”
劭仪一怔,方认真道:“请沈郡首明言。”
“唉,最近洛州城内出了件怪事。”
“是何怪事?”
“几日来陆陆续续有多人失踪,年纪都与小姐相仿,男女各有多名,细查之下仍全无线索,蹊跷至极。”
劭仪心内一片骇然,竟有此事!难怪爹的神情会如此忧急交加。
劭仪将沈沉傲送至侯府门口,衷心道:“多谢沈郡首今日的言无不尽。”
沈沉傲笑摇着头,颇为感慨地道:“沈某今日才学会,凡事不能只听只看,若不用心去了解,这'深门闺秀'与'巾帼英雄'之间天大的差别也可错看,更何况其它。”
劭仪笑道:“天大的差别也可能只是一线之隔,是否能了解有时只赖机缘,况且劭仪远担不起这'英雄'二字。”
沈沉傲知她所言非虚,若不是“机缘”所需,她是不会轻易让人了解真实的“卓劭仪”的。
这几年的'四侯之会'比之以往越发形同虚设,大誉王朝尚存时,'四侯之会'是四诸侯同气连枝的显示,商议如何应对朝廷对藩政策,如何谋求共存发展。时至今日,大誉已名存实亡,四侯之地也已安稳了几十年,各自心中早开始各谋发展,各打各算盘,能拿在台面之上议论的无非是'北方形势如何如何'这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劭仪在与沈沉傲相谈的第二日,向卓启提出,想去城南“华劫寺”为他的寿辰祈福祷愿,卓启欣然同意。
当日下午劭仪便启程前往“华劫寺”,到达之时已是山林碎影轻舞斜阳之时。
第二日,洛州城街市上,梁沛千已换上一身不起眼的装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悠游闲步,洛州城的繁华令他大为感叹,这里一片百业兴旺之象,香车宝马如鱼龙贯海,穿梭来往;酒楼红馆里人满欲患,说笑不断;河边码头上人货齐齐,搬箱扛袋;而最令人赏心悦目的莫过于结伴而行的红男绿女们,擦肩而过时,那相视间若有似无的流转清波,有趣!真是有趣!梁沛千发自深心地弯起了嘴角。
不远处,隔着几位正扇掩轻笑的妙样少女,劭仪同样一身普通人家女子装束,与梁沛千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转眼便没入了涌动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