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晚,晚膳已过了近两个时辰,劭仪刚回到书院,便看到徐朔在门口踱来踱去,见到劭仪,他的眼神闪烁犹疑,劭仪问他:“徐朔,这么晚了你在门口做什么?”
见他支支吾吾不说,劭仪只好作罢,心想多半是小孩之间的琐事,“太晚了,你快回房间去。”
“李玦不见了!”他突然说。
劭仪闻言诧异地望着他,徐朔突然低头不敢再看她,劭仪的脸色沉了下来,问道:“你做了什么?”
徐朔嘟囔着:“我,之前他问我有没有见到先生你,我就骗他说我看到先生你被武功高强的黑衣人绑走了,我只是唬唬他的,谁让大伙都说他是孔先生发现的天才,我看他笨得很,这种话也信。”
劭仪脸上已有怒色,“你怎能开这种玩笑!居然还不知错!这是何时候的事,他往哪边去了?”
徐朔嗫嚅着伸手一指:“傍晚的时候,我还没说完他就往那边冲了出去。”
李玦想起那日所见的黑衣人,背脊腾上阵阵凉意,他已经让徐朔通知孔先生报官了,也许他们已经找到她了,他抓住这一丝希望不断安慰自己,却仍未停下找寻的脚步,只是盲目地到处找,仿佛只要他再坚持多一会,她的危险就能少一些。
劭仪顺着徐朔指的方向一路寻找,她越走越远,越走越没底,他到底去了哪里,劭仪边走边唤:“李玦——李玦——”
突然听到有水花扑腾的声响,她向着来声处走去,树林深处竟有一汪深潭,她慢慢走近,见有一人正在潭中摸索着什么,她试着唤了声:“李玦?”
潭中人果然停下了动作,回头望她,月的光辉如散落的银河跃进深潭,李玦浑身湿透站在水里,看到劭仪时,眼中仍未褪惊恐,而后便是久久地茫然,几缕散乱的墨发湿湿地粘在他的额前鬓边,滴嗒着如珍珠般的水滴,他木木然用手背将它们抹开,眼睛仍一瞬不瞬看着她,仿佛一不小心她便会不见。
皎皎如莹的月光映照着李玦如琢如磨的俊颜,劭仪竟有些看呆了。
只见他向前淌了两步,看了看劭仪的鞋子,又看了看自己紧握手中的那只鞋,劭仪心下明了,她开口道:“那不是我的……也许是别人不小心落下的。”
她对他苦涩地笑,“是徐朔捉弄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她觉得说再多抱歉也不能表达她此刻心情之万一。
李玦却只是低着头,自言自语般轻声重复着:“你没事……没事……没事,太好了……”
劭仪心头一涩,只听水声咕咚咚响起,她走进了水里,慢慢淌到李玦面前,双手拉住他手臂,直直望进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没,事!已经没事了。”
李玦的眼眸渐渐有了神采,黑亮的瞳孔中倒映着劭仪如玉砌般精致的容颜,朦胧月光下两人互相凝视着。
劭仪突然退后一步,边笑边掬起水朝李玦身上泼洒,李玦愣了会便开始用手臂挡水,劭仪挑衅道:“只防不攻,非英雄!”
李玦这才动起手,轻轻泼起水来,一番戏水,两人皆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
岸边升起了一团篝火,两人围坐着烘烤,湿嗒嗒的可没法回去,劭仪望了眼李玦,突然问道:“李玦,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李玦愣了,他发觉自己也想知道答案,他思索片刻,低着头一边用树枝拨动火苗,一边淡淡地说:“你和孔先生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
劭仪有些心酸,笑了笑,声音微不可闻:“你的一辈子才刚开始,说什么最好。”语气中隐隐露着惭愧。她这程度算什么最好。
说完她抬头望向高悬的明月,想起李玦在静寂的夜晚等她回去的身影,想到他方才以为她遇险而失了魂的样子,劭仪突然感到深深的愧疚,扪心自问,一直以来她只当他是一个萍水相逢之人,一个可造之材,却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正将他视为朋友,她不配他如此待她!一直以来都不配!
但从今以后,她会让自己配得起。
“李玦,我们当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
李玦怔怔地望着她,她的眼中闪烁着坚定不移的光芒,比天上的星星更加璨亮,他笑着点了点头。
又听她说:“朋友之间贵乎坦诚,其实我有一个秘密,以后会告诉你,很快,一定。”她有些抱歉地看他。
李玦仍是笑着点头。
劭仪只希望到时他能原谅和接受这个唤作“卓劭仪”而非邵玉的朋友。
在晚冬时节泡了水,劭仪第二日便感染了轻度风寒,喷嚏连连,香雪见状熬了姜汤给她去寒,屋里,香雪托着脑袋看劭仪颦着秀眉喝姜汤,“小姐,你昨晚做贼去了吗?怎么好好的就受风寒了?”
劭仪瞪了她一眼,突然又说道:“对了,你给李玦也送一碗去。”
“啊?他也感染风寒了?你们俩……一起作贼去的?”
劭仪见她爱胡扯的老毛病又犯了,敲了敲她的脑袋,“让你去就去。”
“是——是——”她拖长了调子笑着答应,身子却仍赖着不走,依旧托着脑袋脸朝天,自顾自地说:“话说,李玦感觉变了呢,是因为脸不黑了?还是因为有了学识,总之不一样了。”
劭仪随口道:“他成长之迅速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香雪道:“没想到他不黑了之后仔细瞧着,长得还不错,不过仍有点傻兮兮的。”
劭仪道:“他的禀性端正,不骄不燥,很是难得。”
香雪道:“最近这些小厨娘,小丫鬟都偷偷瞧他呢,没想到这愣头小子还吃香起来了。”
两人就着不同的层面讨论着同一个人,竟全然不觉怪异。劭仪还想说什么,回神发现自己正对着香雪,有如鸡同鸭讲,香雪竟也是同感。
这时有人敲门,香雪开门一看正是李玦,“李玦?你找我家公子?”
“香雪姑娘,我听说邵玉得了风寒。”
屋里劭仪声音传来:“没什么大碍,喝点姜汤去去寒便好了,我让香雪也给你送一碗。”
“不用不用,我也没受风寒。”话音刚落他就“阿嚏!”一声喷嚏。
香雪噗嗤笑了,劭仪也扬唇笑了,香雪说道:“我看我还是现在就给你弄一碗去。”说完便出了屋。
李玦一脸讪然,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劭仪望了他一眼,笑着道:“你好像不只是来探病的,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两人对坐桌边,李玦开口道:“是关于徐朔的事,今日一早他来找我道歉,却不敢来见你……”
劭仪接着道:“所以他求你这个当事人来说情?呵呵,没想到这小子还懂点策略。”
李玦苦笑:“他似乎很怕你。”
劭仪道:“他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如今知道他还有怕的就好。”
她突然狡黠一笑,说:“本来你都原谅他了,我也无谓再生气,不过,徐朔的性子实在太过顽劣,不治治,长大后定要犯大错,我决定趁机给他下记猛药,所以你也别说情,这两个月我不会理他。”
李玦淡笑道:“我觉得你对徐朔有些特别。”
劭仪叹了口气,坦言道:“你也瞧出来了?其实,我和他父亲有些渊源,他小时候我也见过,只是没想到在益州重见时,他已是父母双亡,备受欺凌的孤儿。”
李玦感慨:“原来是故人之子。”
劭仪点了点头,道:“他会怕我也许只是因为他已将我当成唯一的亲人。”
转眼除夕已至,前几日纷纷扬扬地下了几场雪,村落里已是白皑皑一片,在这一年的最后一日太阳总算破云而出,赐于世人远离阴霾,重回温暖的福气。
牡丹正在院子里扫雪,她着了件红襟粉底的披风,衣摆随着她的身姿来回轻摆,宛如一朵摇曳在冰天雪地里的娇艳牡丹。
她将院中的雪一点点扫到角落,那里一株雪梅正盛放,嫩黄的花朵儿被风雪吹落不少,有的**在了污雪中,早已不见身影,有的正好落入树下的一口水缸里。牡丹停下手里的活,将刚刚落在地上,落在她头上发上的花朵儿拾起都放进了缸里,里面的水已结冰,散落在上面的腊梅仍傲气冉冉,仿若冰中盛开,与在污雪中销声匿迹的那些相比,它们岂非幸运。
关崇此时正柱着拐杖披了件薄外衫,倚在门口看着院中的牡丹,除了右脚仍有些行动不便外,其余的伤皆已复元,不出半月他就能全愈离开。
想起自己以往飘泊不定的人生,他竟觉这几个月的安定和眼前的平静仿若幻象,不明的异样情愫在他心上滋生。
他柱着拐杖来到牡丹身旁,见到这冰上梅,笑着吟道:“春中牡丹雪中现,树上腊梅冰上开,皆奇景,两相映。”
牡丹转身望他,眼中波光潋滟,面上羞中带笑,两人对视间,关崇眼中情意若有若无,却忽而黯淡下去,他转过视线,拾了朵冰上梅,淡淡地说:“牡丹又何必给这梅花一场梦般的希望,让它平淡地盛开陨落不是更好,最终它仍是逃不过消失的命运。”
牡丹静静地听着他说,也许他说得也没错,她淡笑默然,两人各怀心思,静立不言。
她突然发现关崇只穿了件薄衫,说道:“关大哥,我不是给你备了棉衣,你怎么穿这么少?我去屋里取。”
关崇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温热,牡丹朝屋里走去,踏上门前石阶,却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栽去,她无能为力,只能一闭眼,等待疼痛到来。
关崇忽见一抹红粉在眼前失衡,来不及思考,扔了拐杖,人已如一股疾风飞扑过去。
嘣咚一声拐杖落地的声响,牡丹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当即便明白了缘由,她扭头急问:“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关崇问完便发现牡丹的花容正近在咫尺,她面颊绯红,吐气如兰,关崇只觉自己心跳欲破胸而出。
牡丹急忙挣脱了他的怀抱起身,又去搀扶他,关崇脚上一痛,恐是伤到了未愈之处,为免她担心,又想解除尬尴,他调笑道:“这下可好了,我又能多享受半个月牡丹的好手艺了。”
牡丹闻言既觉愧疚又觉好笑,她扶着关崇进屋,突然低着头平静地说:“即使待冰雪消融的那一刻它们终究会消失,但树上之梅能在冰上盛开一回也不枉它们来这世间走了—遭。”
关崇心里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