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茗雪找个话题:“容大哥,嗯……就是你哥哥,你还记得吗?就是上次伤到你的那位宁赫小王子,他没想到会伤着你,之后……很觉得对不起你。”
容辰清是位好哥哥,纳兰天尘这样告诉素影。
素影按按从前的伤口位置:“没什么的,现在连疤痕都没有了,代我向他关怀一下吧,毕竟我对你们还都没有印象,现在见到他,估计也是会像你一样尴尬的。”
安茗雪点点头。
素影又道:“方才你看见纳兰天尘没有?这几个王爷似在招金楼四层包了场,排场可真大。”
听她提到纳兰天尘,安茗雪的身子瞬间一硬,对自己的鄙夷和厌恶深深掩埋了她。
素影看出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安茗雪苦涩地笑笑:“没、没什么。”
招金楼四层。
纳兰天尘的手紧紧握住金酒盏,青筋突突的,像是要跳出来。酒盏在他的蛮力压迫下悄悄变了形,来控告他的粗暴。
十一也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只能一味忧虑着。
“堂嫂她贞烈得很,堂兄先别着急,快些应付完去看看堂嫂吧。”十一低声耳语。
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本应该大雪如鹅毛轰轰而下的时期忽然穿插了雷阵雨。正月里人们正处理新年的琐杂事务,铆劲往家里购置年货,没有时间去观察天象,更没有正月里会下雷阵雨的常识。一场雨似网般笼罩了昌都,百姓们见此场面才知道什么叫头发长见识短。
这场雨很快席卷了卞国南部的每一寸土地,丝丝润润的,有些春雨的样子。
第一场雨的气势很是猛烈。
乌云滚滚而来,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浪,张着血盆大口一路吞噬而来,远天忽然闪现白点,以光速向下延展开一道白光,细长曲折,决绝地将天幕撕裂,扯碎。随着一声轰然的雷鸣,豆子般大的雨点砸落下来,街道中来往的人一边喊着“哦呦,下雨了,快跑啊!”一边抱着头疾奔。
素影脑袋一空,像是那道闪电劈中她,怅然望着天久久不见动静。安茗雪使劲拉着她,素影仍旧是半步不动,转过头看她,那眼神像是在看鬼魅一般。
眼看大雨将她的衣衫打在身上,服服帖帖地凸显出她窈窕的身形,安茗雪十分惊惧焦急,她的眼神看起来太过诡异,如若被地狱鬼母附身,忘却一切了的样子。
安茗雪摇晃着她的肩膀,“你怎么了,是被人念咒了?快醒醒,若澜!”
处于高楼之巅的中年女子站在雨幕中衣衫却未湿,面容虔诚地在胸前结着印伽,她忽然放下手,紧闭的眼缓缓张开,妖异诡谲地挑起唇角,风扯走她的头巾,是以正能见到她右额上一块狰狞恶黑的伤疤,这块疤把她的脸显得更加诡异,一张脸庞看起来像是地狱的恶鬼。
素影猛地回过来神,刚才她看见血,好多鲜血,一个个被杀的人堆成的小山堆,血流一地,染湿她的白裙,耳畔不断响着女人的哀嚎,凄厉如魔鬼,听得人耳膜发颤。素影哆嗦一下,仿佛感知到什么,马上回头望向身后琼楼的尖端,那人已经转身离去,她只能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
小腹处猛然传来尖锐锋利的刺痛,似被抹了辣椒水的刀子翻搅一般,素影倒抽一口气,紧张得嘴唇也在颤:“快,快回去。”
安茗雪不由分说抱起她,踩踏着青砖黑瓦以魂魄游离的速度离开。
这样忍痛为她指路,声音含糊不清地,安茗雪竟然也能听得明白,素影生了一层敬佩。
素宅的门匾高高悬在门顶,由于光线问题,总觉得它散发着一种阴暗色彩,素影忍不住抬头一看,似乎被梦魇了,眼睛迷离,鼻尖有尸体的腐臭气味。眼前的一切都像做梦一般不真实。
纳兰天尘早已赶到素宅,面色冷肃地等待着她们,当他看见素影被人抱着进屋时,沉默的眼睛里闪过惊慌,惊慌也只是一瞬间,当他看见素影紧紧皱着眉头,面色病态得几近透明时,冷冽的面具终于被打破,一切溢于言表。
她的头发贴在额头和脸颊上,看起来倒是很温顺,如果不看她的脸色。
纳兰天尘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齐澈!”
躺在床上,素影咬着牙张开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有人、有人要害……我腹中的孩子。”
齐澈进了屋子,马上伸手搭住她的脉,神色倏然一震,他跪下:“王爷,我定当拼命保全这个孩子。”
纳兰天尘的心弦不知被什么东西拧紧,仿佛再施些力气便会砰一声断了。齐澈这样辙意味着情势紧急不容乐观,连齐澈这样医术高明的医者都认为不容乐观,可知她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欣容忽然冲进来,安茗雪回头,眼神捎带着掠过她,又马上盯着素影。
欣容随着她的眼神望向床榻,纳兰天尘为素影擦汗,齐澈则在一旁快速地翻药,眉宇间一片焦急,欣容第一次见到齐澈这样慌张无措。
她连忙跑过去,瞬间被素影的样子吓着,“姑娘这是……”
齐澈配齐包药,马上塞到欣容怀中,语速快得惊人,“将这包药快些煮了,火候要适宜,不能乱了手脚便照顾不好温度,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欣容熬好了药,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子,“药来了,药……”
安茗雪转身再次用眼梢掠过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又转首深深看了她一眼。她侧过头,躲避着安茗雪探究的目光把药送上前。
安茗雪忽然道:“且慢!”纳兰天尘坐在椅子上,双拳紧握,听见她的声音惊诧抬头,只听到她说:“齐医师你先检查一下,这药到底有没有差错,主要是……有没有多一味?”说话时竟一直盯着欣容,欣容惊异地望着她:“你……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害姑娘?”
齐澈动作很快,迅速放到鼻前一闻,检查无碍之后才喂素影喝。
药碗刚到嘴边,素影又想起了在街道上的那一幕,粘稠腥腻的血液遍布脚下,青黑色的尸体堆积成山,一双双空洞凄厉的眼睛直视素影,死不瞑目。这样一想,她眼前的药碗中,像是盛了鲜血,她又闻道那股烂臭味,推拒着药碗,使劲摇头:“不,我不喝,不,我不喝!”
纳兰天尘侧首,利刃划过心尖,疼痛感蔓延,他心情无比烦躁,加之方才无法平静的怒火,已经深深把他埋葬。他逼自己发出狠厉的怒吼:“喝掉,别任性!”
素影浑身一抖,心痛地望向他,可他却没有在看自己。他是怎么了?齐澈眼见她的表情变得扭曲,又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捧住药碗一饮而尽。
她后悔了。
当汤药如丝般滑过喉咙,她后悔了。
这药哪是什么安胎药,根本就是红花。
汤碗“当”一声滑下去,素影的眼中浸满泪水,她不敢置信地抚摸着小腹,侧首时正看见欣容的唇角微微扬起。得逞的,狡猾的,阴险的。
苦海中,一块浮木飘摇不定地随流而行,海浪张开它不断咀嚼的大嘴,将它整个吞咬入腹,肆无忌惮地撞击它,一次比一次狠,直到将它撞得七零八散,木屑横飞。
显然,浮木被当做废柴扔进大海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七零八散的下场。
小腹一阵绞痛,这样干脆,比起方才那么折磨人的疼痛,倒是不堪一提了。
齐澈惊愣地看着她双腿之间,已经被浸湿的白裙再次被染红。
他的手猛地一松,药箱咚咚两声砸在地上,里面的各类药包弹跳着出来。
素影艰难地扯出一个美艳绝世的笑容,释然闭眼。
孩子,就这样走了,我还没有感觉到你的存在,你就走了。
齐澈怔怔良久,“王爷……姑娘,小产了……”
十一和纳兰天漓才赶到门外,就听见齐澈说了这一句话。十一扭头看向安坐如山的纳兰天尘,是啊,安坐如山,无论什么事都惊扰不了他。十一忽然恨他人人羡慕的处事不惊,恨他的招蜂引蝶的冷情。
纳兰天尘淡淡起身,走到素影床前握住她垂下的手。她的手冰凉,像是死人才有的温度。他有些害怕,使劲握了握,素影感受到他加重的力道,微微偏头,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人生的绝望,悲哀者的妥协,如同在沙漠里徒步行走三四日的旅者,毫无一丝生气。
从前明眸善睐的一双大眼,此时被悲怆凄婉的迷雾覆盖。
纳兰天尘压抑着喷薄而出的痛意,沙哑道:“你还年轻,身子健朗,会再有孩子的。”
素影不知哪来的力气,轻轻把手抽回来,毫无生气的眼睛对视着齐澈:“那碗汤药明明就是红花,你完全闻不出来?”
齐澈瞪大眼睛。他医术精湛,怎么会一点味道也闻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茗雪忽然想起欣容刻意掩饰的表情,推开十一和纳兰天漓奔向厨房,十一只觉得这位男子眼熟却说不出名字,看他跑开便也追了出去。
时间推移道半刻钟之前。
欣容得了命令,火急火燎地跑到厨房,推开厨房的门,立时闻到一股迷香,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待她反应过来时,已无力挣扎,身子直直向后落去。
在她身后站着一位中年女子,头上覆一层黑纱,正好遮住头发和半边脸。她动作娴熟地换装,扣上人皮面具,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便成了第二个欣容。
中年女子拿出火种,点燃柴火,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厨房中鲜菜刚脱雨露的味道弥漫着,安茗雪低下头,欣容穿着一身黑袍躺在地上。十一猛地意识到,刚才跑出去的小侍女原来是冒名顶替的。
安茗雪目露杀意:“她中了迷香,睡得很沉。”
十一点头,两人托起她回到屋子里,众人看清黑衣女子的面容,都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