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澜的手仍悬在半空中,笑意更甚,轻唤了一声,“嗯?”小婢见她翦水浅眸中闪过一丝柔锐的警示,一时惊怔,竟端着托盘倒退两步,低下了头。容若澜才洗去前世本性,恢复了自己的不羁样子,语气微凛,“我很可怕?”小婢连忙跪下,结巴道:“不,不可怕。”
原来前世本性一显露,竟会让人怕成这幅样子,她故作疑惑地摸脸,“我自认为长得不愧对天地,不愧对鬼神,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奴婢,奴婢……”容若澜柔声道:“抬起头。”小婢缓缓抬头,对上她温婉却不失凌厉的眼后马上低下头。容若澜的眼太深,令她不敢亵渎。
“哈哈……堂嫂风姿高洁雅秀,人家小婢不过是不敢多看一眼,怕亵渎了堂嫂,堂嫂就不要为难她了。”十二先大笑,容若澜侧头,谦逊道:“十二殿下取笑妾身了。”又拍了拍小婢的肩膀,“你还要让各位爷等多久?”自己走向了亭子一边,准备上茶,小婢起身跟着容若澜,将托盘递到她面前。
容若澜今日着的是烟霞色轻纹绢裳,宽袖绣了几对蹁跹蝴蝶,金丝勾勒,烟霞色彩明红稍淡,衬得人明明艳艳,略微款淡,身后撒下两尺长裙,艳红迤逦,妖娆秀美,步履轻盈间裙尾曳地,人如天际一朵飘逸红云。
酥手莹润柔白,指节微曲擎起茶盏,递到太子面前。太子看着一双红酥柔荑骨节分明,目光倏然凌厉直逼向她,容若澜忽感透不过气来,神色却相反的更加淡然,柔中显锐地回视。
一声轻笑,太子细眸轻娆,笑得妖魅,“多谢。”抬手接过茶盏。容若澜微微躬身行礼,起身时竟发现冷汗已浸透轻薄罗衫。太子爷心思难测,表里不一,眼光可洞彻人心,锐利如鹰,和皇上的犀利竟如出一辙,给予人压迫之感。
茶盏递给六爷时,手指微微拂过他的,指尖温暖。六爷毫不在意一笑,“若澜,多谢。”六爷与太子皆是皇后林氏所生,气质却迥然不同,一妖娆凌厉逼人,一芝兰玉树温雅。
她同各位皇子不算太熟,只识得几位年轻的,可年轻的却都大了她二三岁。递茶时能见十二张狂的笑,十爷俊逸微笑,九爷真挚的笑,另几位的笑容却幽深琢磨不透。容若澜暗想,若是这几位爷演一出夺嫡戏码,相比得相当精彩。
纳兰天尘仍是冷漠淡然的样子,递给他茶时,竟深眸一细,眼神带向身旁的石桌,容若澜向上一放,微笑越发明艳。
“几位爷聊着,若澜便先退下了。”
太子目光掠向她,眸光深邃,“听闻世子妃琴艺过人,不知可介意为我们演奏一曲?”容若澜抬眸,迎视他深湛的细眸,“既是太子的命令,若澜不敢违背。”侧首垂眸,“落梅,将我的‘风雷’取来。”
许是对视的时间久了,太子转开目光,“父皇命我闲时来检查你们近期练马练得如何,是不是只顾着玩了?”
十一却问:“父皇怎么忽然命我们练起马来?”
容若澜闻言暗忖,西凉进攻之事怕也只是她的揣测,而皇上也应是估算到总有一日西凉会大举入侵,不能确定,又怕此时传出去落得扰中原西凉和平的骂名,定不会道因防卫西凉军才命他们勤习骑马练射。若是如此,他会对儿子们说出何种原因?
太子也料到此问,从容而答:“天朝皇子,应做的不仅是为父皇分忧政事,仍应率兵平定战乱,获取兵权。父皇的目的则是令你们早些习得这些本事,你们不似先生的我们,早在十几岁的时候便开始习武,现在也算能骑善射,父皇最夸赞的为三弟,他年纪轻轻便一身沉稳冷冽,气势逼人,很有君王架势,在我们诸位皇子中最为出色,可惜走得早。看看你们,都二十几岁了,虽说武艺超强,马技可赞,却远不如三弟。都将为天朝献力,练功这些事,晚些不如早些。”
容若澜心想,太子处事圆滑老练,也当得个皇帝。十爷也是一笑,眼神若有若无地瞥向一旁静听的纳兰天尘,眼中却无法捕捉到一缕熟悉之感,只是感叹:“三哥……真是怀念他。”
落梅抱来琴,将它放到案上,容若澜一撩裙摆,跪在地上,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半缩在平铺琴上的赤色宽袖中,静静按着玲珑七弦。眼却从没抬,注视着琴,仿若那琴是她一生中最为珍贵的宝物。俯首等着命令。
“可以开始了。”太子道。
双手探出袖口,弯起弧度,直直勾上一根丝弦。
清脆琴音霎时响彻云霄,第一个音便气势凌人,重重压在人的心口上。五音连续勾出,是一个极有气势的开头。
六爷离得最近,似极不经意,极轻的一句,轻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宫音转角音,可以再缓一些。”
容若澜柔唇轻扬,果真转得缓了。手在琴弦上飞跃,一双红袖随动作在琴上舞蹈。容若澜闭上眼,抚琴的手劲加重,勾勒出漫漫沙场的沉滞画面。
纳兰天尘稳稳地向美人靠一塌,一手撑着头观摩着她认真抚琴的模样,剑眉斜扬,手指在石桌上随着旋律有规律地轻敲,一下接着一下。
薄风轻晓,宫阙深深,后花园万花齐放,争妍斗艳。虽时及立秋,花却开得正盛。只可惜,等待它们的,却是另一场凋谢。
“李福。”
“奴才在。”
“你跟朕多少年了?”
李福微笑:“回皇上,四十八年零六个月。”
天帝道:“你跟朕久了,可看出朕膝下的几个儿子哪一个有能力坐上朕这个位置?”
李福跟随轿子,臂弯中环着拂尘,手指摩擦木杆,“皇上您不是已经立了太子?怎还有此顾虑?”
天帝摇了摇头,手搭在扶臂上,轿子颠簸,立着身子也觉难受,只能向后靠。雕龙纹的椅子硌得后背生疼,这个皇位,是不好坐了。“太子他聪明是聪明,可手段略显狠辣,料想他登位后处政倒可以,怕的便是对臣子暴戾,再没人肯直谏忠言。你若有何建议,不妨说来听听,倒也让朕参考参考。”
李福抬头,对上天帝几年不变的凌厉鹰眸复又低头:“奴才,不敢妄言。”
天帝道:“恕你无罪。”
李福道:“奴才认为,性格沉稳,外冷内热者可胜大任,皇上您可以多栽培此般人才,便如同当年三皇子一般,外表凌肃心思缜密,注重亲情。”看着天帝的脸一寸寸阴沉下去,李福忽然停口,暗道三皇子言论为宫中大忌,语气急促:“奴才失言,请皇上责罚。”
天帝的脸色一点点趋于正常,“继续说。”
李福深知不应说三皇子,连忙转口:“六殿下为人温文尔雅,应变才能过人,温润如玉中不失凌人威严,饱读诗书,通理聪颖,处理政事井井有条,且为皇后林氏所生,皇上若说要更太子,六殿下便是个不二人选。”
天帝一眼冷扫过去,李福深深低下头。天帝道:“李福,你倒也圆滑了。”
李福头埋得更深。
伴君如伴虎,所谓何?所谓如此。不过说了些真话,却被认为是偏向皇后那一边。
天帝忽然道:“兰妃那里,可有动静?”
兰主子是三皇子的母亲,自入宫以来便日日念佛诵经。李福从容道:“尚无,仍是整日吃斋念佛,阅书抚琴,不参后宫之宴。”
天帝哼声:“冷淡性子,变不了了。”
宣张墨落,提笔行云流水简淡秀润,运笔华美修巧,落纸行草。纸上几行磅礴字: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粉唇上扬,将笔搭在了笔架上,观赏着容若澜的一手好字。这容若澜,称得上完美了,只是武功,她无法完全运用,仅会用一点点皮毛,还不知内力齐发的爆发性威力。
淡雅梅花香由远及近,身后伸过来一只修长宽厚的手掌,拿起狼毫笔,又在后面写了几句,下笔风雷,笔底龙蛇: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行书几行,柔后用刚,虽出自两人之手,却不显违和。
容若澜拿起宣纸,对着太阳吹一吹,轻声问道:“你可知道,你写的是什么?”
身后人回答:“你刚弹奏曲子的词。”
意料之中的回答。
容若澜点头。
他沉稳的呼吸就拂在她耳畔,如此亲近,容若澜未觉丝毫不适应。听闻他道:“若说我将你的棱角磨平,你介意否?”
容若澜放下宣纸,“改造我?”
“嗯。”
容若澜回身,笑得清雅秀媚,“那便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纳兰天尘极有意味地扬起眉梢。
八月天高,风急夜沉。苍山如海,环抱着昌都城;江水如练,由后花园直蜿蜒到城中,水色清澈。这一座四周环绕着高峻山峰的风雅城池在夜色下更加繁荣辉煌。正中的宫城有着比山岳更浩荡之势,朱红色的宫墙拔地而起。宫阙深深,吸引着贪婪的人坠入,却永远无法逃脱。河畔风凉,星稀云淡。月光下云海翻滚。圆月一轮,照出世间亘古沧桑,红尘遥远迷惘。暗紫色丝绸金纹披风铺落于草地上,草地细密柔软,带着清雅非凡的嫩香,敛人心魄,却催生愁肠。若澜翘腿枕臂,长发未束,如染墨的绢丝般漆黑柔顺,一双潋滟黑瞳,一瞬不瞬地望着月亮。
满月,象征着家庭团圆美满,此时一望,却偏那么令人心伤。远在千万年之后的亲人,是否也在抬头看着月亮,这里的月亮,同那里的又有什么不同?眼角清泪划下,瞬间没入鬓中。晚风拂过,带来一丝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