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渐渐煮开了,热腾腾地,倒了些许在准备好的白瓷碗中,再将小小的酒瓶放进去。
面前不时经过几位或高谈阔论或吟诗作对的游者,或男或女或老或少,面色畅快惬意。还能听见梅林各处时不时响起一些笛声,或箫声,或琵琶声,只是不论响起的是何种乐器,皆是与原有的乐声和合而奏,甚至还有歌女唱和。
我听得有趣。对面不远处的地方便有一个中年男子在吹笛,正是与此时四面响起的各种乐声相和。虽然奏者不知彼此身在何处却能同乐一场,这种山野之趣真是别有一番味道,真便算是以乐会友了罢。
舒容他们也通晓乐理呢,若是与人同乐也不错。
呃……只不过,若是这样的话,便又是出了风头,谁会相信市井人家晓得这些高雅之事。
屈膝将下巴搁在手臂上,闷闷地出了一口气。何时才能让他们活得明目张胆一些呢……也是怕旧事重演啊……
感觉身侧似乎有什么东西,我回神转过头去,一看差点没吓出魂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旁白就蹲了个活生生的人,白衣黑发,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身前的酒看。
我嚯地身子后仰了几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请问,有何事……”
面前的人看似姿态随意闲散,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酒瓶,顿了顿才指着它看向我问:“这是梅花酿?”连眼眸里的神采都是有些淡淡的漫不经心和迷魅。
虽然讶异于他居然能一语言中,不过还是不能拂去方才他给我的怪异感觉。
我僵硬地只好点了点头。
“可以闻一闻吗?”
“呃……请。”越发怪异地对话,我仍是将已经差不多温好的酒取出来倒了一杯放到他面前。“承蒙不弃的话……请用。”
他清澈的眼底亮了一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看得眼角微抽。
这个也算有些烈的吧,看这少年模样也尚未加冠,就这么豪饮没问题吗……
后仰时少年脖颈上的喉结滚动一下便一杯见底,双眸微眯,面色从一开始的散漫平静开始变得有丝迷醉和意犹未尽。将杯子放下,伸手自衣襟里掏出一粒碎银放在杯子一边后慢慢起身。
“多谢款待。”醉意未散,自带三分迷离笑意。
我愣了。“呃,等等,这个不要钱啊,只是自家酿制的东西而已,再者一小杯哪能值这么多……”跟着起身将钱还给他。
他手握着被退还的碎银似是有些不解,却还是了然地将之收起,伫立了片刻,伸手自衣袖间掏出了一支梅花,递到我手中。“既然如此,这个赠与你,当谢过杯酒之情。”
我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花,与这满山梅花不同,它枝叶乌黑得发亮,数朵幼小的黄色花朵映在零碎的日曦中几乎散发着金色的柔光,花心暗红得发黑,再看花枝断开处切口整齐,俨然似能工巧匠手下的传世之作。
这不是……素心腊梅?
眼角几乎要开裂。嘴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总算稍微平复了一下内心激动的心情,面上却还是露出的无法抑制的惊叹。“这、这个,太贵重了,千金难求的素心腊梅,怎可换以区区一杯酒。”
梅花中最为名贵的品种,果真美得惊心动魄,令人心跳失率,我有种握在手中都发抖的错觉……
他丝毫不知哪里不妥的样子,随口道:“已祭拜完了,留也无用。”
又是一地惊雷。“什么?这还是祭祀所用的,那更不可随意拿来赠人换酒了!……”而且折素心腊梅作祭祀用,这到底得有多奢侈。
显然对方似乎不善与人推托,蹙眉想了想,才道:“那,你再多赠我一杯酒如何?”
眼角微微抽了抽。
……真是有种一巴掌用力打在什么柔软地方的扼腕,虽无痛感却浑身无力。
将腊梅也一并插在瓶中,金黄色与白红粉相交辉映,倒也毫不突兀,别致精巧。虽是好看十分,不过看样子,腊梅沉重的香气会将桃花海棠一干的香味都压盖过去吧,想到这里颇为无语。
待他入席而坐,我将放在的酒杯清洗干净,才再次为之斟满。水如一束银线划入白璧的瓷杯中,最后响起几点呤叮水声。
身侧的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脸散漫但眸色却清亮无比,慵懒中透着专注,看得我一脸抽搐。
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轻啊了一声。
再注视着这人的眉眼,越发地觉得有些熟悉,我试探着问道:“公子是不是日前去过清屏乐的那位客官?……怀抱着一株鸳鸯凤冠,据说还询问了我店中的桃花的那位?”
他抬眸,不置可否。“你是?”
我收回酒瓶放下,道:“我是清平乐的主人,我叫公冶青。”难怪方才总感觉似曾相识,果然是来过店里的客人。
只不过这位客人每次见到都怪异十分……
“……请问客官你如何称呼呢。”将酒和一碟点心放置到他面前,我问。
“聂涵。”语毕又是一杯饮尽。
我微微有些恶寒。寻思了片刻,还是继续为他斟了第三杯。
他不解地看着我,我只得松口道:“今日所备酒水不多,也只能赠你寥寥三杯了,虽不是什么琼浆玉酿,聂公子若是喜欢,往后也可到清平乐来取,毕竟,那支素心腊梅实是千金难买,我也只能投君所好了。”
漫不经心的眼神终于有些透亮,虽然还是一脸闲散的表情,却多少能感觉到这人的愉悦。
须臾,也终于不再只顾着酒水,捻了一块点心慢慢嚼了起来。
等到舒容等人回来的时候,聂涵正好在啃第二块点心,看着莫名出现素未谋面的人,纷纷有些诧异和警惕。“阿青,他是?……”
未等我说什么,季翎率先认出来了。“啊,是那天……那位在店中闻出桃花香气的客官!”
闻言舒容和云裳皆是微微蹙眉,不过知道是店里的客人,表情稍微放松了些。
“叫我聂涵便可。”聂涵一边抿了口酒,对几人颔首。声线呆板仍有几分客套的嫌疑,不过就方才的接触想来这便是他的性子了。
我赶紧安抚了他们让他们入座,示意几人并无大碍,并解惑说只是偶遇而后邀之品酒。看聂涵人虽怪异,却倒也并非什么恶徒,还是为他介绍了一番。“这两位是家姐和舍弟,舒容和云裳,这位是清平乐的伙计,季翎,你也见过的。“
他略略点头。“叨扰各位了,这杯酒喝完我便离开。”
我正斟酒,见他这么说,抬眼之间他已经将酒饮尽,看得我又是一愣一愣的。“公冶青,今日多谢你了。”最后一句后便利落地起身。
舒容见状,似笑非笑了。“这位聂公子,怎么我们刚来你便要走了,却是说不过去,我们又怎可怠慢了客人,阿青不善饮酒想必方才聂公子未能尽兴,何不趁着我等同席共饮一番了。”
云裳不知在想什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而后薄唇轻启:“聂公子看来也是随性之人,只望不会因为多了我等同席便觉拘谨了。”眸中含有清浅笑意。
聂涵看向他们。“三杯已尽,我便该走了。”
看他答非所问的,料着果然也是不擅言辞之人,我想了想,还是取了细剪将瓶中桃花的其中一小枝剪下递与他,只道:“既然如此,那便再会了,投桃报李,这个也请拿去吧。”
虽然是怪人,却也并未让人感到不适,反而那股随性得轻狂的个性有些新鲜。
他凝眸,最终接过了,也并未收入袖中,对我们拱手之后便翩然离去。
看着他分花拂柳渐渐远去的背影,我长长地吐了口气。
“啧啧啧,真是好个怪异的人。”季翎盘腿而坐,忍不住脱口感叹一声。
回到坐席间,见舒容已端起酒杯,朱唇在白瓷杯中轻轻拧了一口,娇艳欲滴。微微吁气。“只是,看衣着倒像是富贵人家,看他不知是呆头愣脑还是超凡脱俗的神色,竟也猜不透此人是否良善了。”顿了顿,又道,“也称得上坦荡不羁的狂士。”
“放心吧,左右也只是请他小酌了几杯,再者,他随手以千金之花相赠,我多少也该有所表示。”看向那支令人无比沉重却也无比醉心的腊梅,这矛盾的心情当真让人无奈。
舒容浅睨了我一眼。“那为何最后又赠与桃花了?”
云裳的眸光也轻飘飘地落在我脸上。
回想起方才的一幕,自觉也是有些窘迫,迟疑了半响,只得道:“方才他所言的三杯已尽便该离去,便是我所说的……虽说他的这份认真倒是奇异十分……这株素心腊梅,本就世间罕见,我却还因为酒水不足的理由只许了他三杯,这吝啬得令人发窘之举被他再次提及,终归有些丢脸和过意不去罢。”
几人目光落在那株精致绝伦的小梅花上。
顿了几秒,季翎一脸啼笑皆非,舒容则是毫不避讳地埋首在臂弯里笑得花枝乱颤,云裳只是忍俊不禁,抬袖掩去唇际笑意。
“阿青,如此失礼之事,你倒是也做的出来,当真是让人无法想像啊哈哈。”
“当家的,那好歹是店里的客人……”
我一脸燥热,冲他们直嚷嚷。“我是真没带多少,这么普通的东西我怎么知道还有人一掷千金求着要呢。”
几人不顾我的窘迫,一个一个地皆是一脸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