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要是哀望我一眼,我想必要被那叫“美与怜悯”的东西击中了,可是这时售票员过来收钱。售票员是作为陪衬人出现的,有着飞扬的眉毛、扁塌的鼻子、可怖的皱纹以及男人一样的一层浅胡须。她看着美人拿出20元,舔着舌尖点出13元零钱欲找给对方,又出于职业上的稳妥,她先将20元举起来看,然后她说:“换一张吧。”
“这是你们卖票的找给我的。”美人大声说。一车人忙看过来,先看美人,又看售票员,售票员亲热地说:“妹啊,我告诉你,碰到这种情况你当时就应该找她们,她们这种人我还不知道?”接着她将头偏向大家,“现在就是10元也有假的,可要当心。”
美人咕哝着翻出钱包,挑出一张5元,两张1元,总计7元,丢给售票员,然后像此前一样忧伤地看着前方。我愣了一会儿,想自己终于是回到县城了。接下来,是我作为外地人的一件大衣、一条裤子、一双皮鞋或者一只皮包下车,火眼金睛的人们以此评断出我的实际价值。有一年,我是作为一个外地女子臂里挽着的男人回来,我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但在落地的那刻,我柔情万丈,羞涩地向别人出卖她的身份:大城市的,研究生,比我小六七岁。
但这样的好事今年没摊上,今年是个让人拿不出手的年份,因此我得一下车就钻进家里,闭门不出,否则人们就要盘问我买房了没有,买车了没有,发财了没有,就要扶着我的肩膀教育,老弟啊,三十好几了。
我就这么闭门不出,倒是父母觉得少了人情,要我出门,我便潦草地到街上走走,好似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好似春节回家也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一回来,任务就完成了,因此我早早买好返程票,坐等离别。这样熬到正月初三,我做了白日梦,梦里有个面目不清的同学使劲打电话,说,你要得啊!回来都不见我们,你真不见也可以,我拿刀杀了你。我窝囊地去见,却发现路越走越荒,天越走越黑,我给走没了。醒来后没几分钟,家里电话真响了,我走过去,想我得告诉对方我父亲不在,我母亲不在,或者我弟弟不在,因此我问,“你找谁啊?”
“我找你。”来者的声音清晰而坚决。
“你是?”
话筒里传来遗憾的叹息,接着他天真地说:“你猜。”我说不知道,那头便传来全然的失望,像是挨了一鞭子,他哀丧地说:“我啊,吉祥。”
“哪个吉祥?”
“范吉祥。”
这样我就想起他应该是高中隔壁班再过去一个隔壁班,是一届的,能想起还是因他有桩考上本科却不读的事。我想纵使是路遇也顶多点个头,如今怎这般寻来?“我有好多心事等着要和你说,我从夏天开始就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他说。
“非得和我说吗?”
“非得和你说。”
“可我明晚就得走啊。”
“你今天总不走,你今天来。”
我把电话挂掉时,就怪自己软弱,怎么就不能违逆人家呢?从楼上下来,走在街上,进了三轮车,我还在想自己冤枉,我连范吉祥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凭什么跟着三轮车走完水泥路走柏油路,走完柏油路又走黄土路?可我就是这么走去了。三轮车开到黄土路终点时,师傅轻描淡写地说:“你沿田埂一直往前走,穿过河流,上到山顶,就能看见了。”我却是把天色走得黑了,才走到山顶,那里果然有一间青砖小屋,屋东坡上种了红薯,扎着密密的竹篱笆(大概是用来防野猪吧)。
我走近屋,发现屋门半掩,屋内阴黑,没有人气,我想这样好,我来到,我看见,可以问心无愧地走了。可就在我鬼鬼祟祟地走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梳中分头,穿陈旧睡衣的男人站到那里,法眼如炬地看着我。我刚迟疑着抬起手,他已张开双臂走来,将我抱住,拍打我的背部,就像溺水人密集而有力地拍击水面。接着他拿脸蹭了我左脸一下,又蹭了我右脸一下,浓情地说:“兄弟啊。”
进屋后,他拉亮昏黄的灯,给我泡茶,请我坐塌陷的沙发,又解释要去厨房忙一下,他女人梅梅不在。我便不安地坐在那里四下看。墙壁那里没有糊水泥或石灰,一块块砖挤得像肠子,到中堂处才有些气象。中堂挂了副对联,是:三星在户;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中堂也挂了幅画,是《蒙娜丽莎》,我不觉得是我在看,而应该是她在看,她就这么无所不在、阴沉沉地看着。往下则是张长条桌,摆着一个盛满干皱苹果的果盘、一台双喇叭老式录音机和一张嵌着黑白照片的镜框。我想这就是命吧,范吉祥考上没读,拥有这些,我考不上走关系上了专科,也穿州过府。
出来时范吉祥端了火盆,又扯条凳子坐下。他摸着我的羽绒服说:“还有下就吃了,今夜就在这歇吧。”
“我明天要坐火车,怕是来不及。”
“明天几点?”
“晚上十一点。”我净吃不会说假话的亏,我要说早上八点,兴许吃过饭范吉祥就打电筒送我下山了,可现在他却连嗤几声。
“我的行李还没收拾啊。”
“也不收拾一天,你就在这好好歇一夜。”范吉祥摸着摸着,又说:“又软又保暖,怕是个名牌,值四五百吧?”接着他扯自家睡衣里油黑发亮的鸡心领毛线:“你们出门就富贵了,我是真没用。”尔后他又解睡衣,捞毛衣和衬衣,露出腰部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割了一个肾呢,做不得。要是做得就出门去找梅梅了。”
“怎么割了肾?”
“坏了不就割了,割一个还有一个,死不了。”
“梅梅是当年那个刘梅梅吗?”
“是啊。兄弟,我不就是要和你说这个吗?乡下人不懂得爱情,说出来好像丑人,你一定懂的,我们这么多同学就你在大城市。”
“我哪里懂?”
“你不懂别人更不懂了。”
然后他说:“梅梅和我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她坐第一排,我坐最后一排,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高中一毕业就不会有联系的,但你知道上帝总会在人一生中出现一次,给予他启示。我当时在走路,猛然听到四个字——抬起头来——便抬起头来,结果看到梅梅将手搁在二楼栏杆上,扑在那里朝远处望。我想她在扑着望着,就这样啊,可偏偏这时从广播里飘下一首歌,她又朝下一望,我便看到她的眼泪和整个人生的秘密。我的头皮忽而生出一股电,人不停打抖,像是要瘫倒了,接着,脸像是被什么冲刷过,一摸,竟全是泪水。我想这就是召唤,便像另外一个人走上楼,对着她的背影说:我是特地来护佑你的。
“她没有反应。我又抱住她说,上帝造人时,人有两个脑袋,四手四腿,上帝嫌其累赘,将其一分为二,因此我们唯一的因果就是去人海寻那另一半。我现在找到了,你比我的父亲还亲,比我的母亲还亲,你就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我孤苦的儿。可她只是竭力挣脱,挣开了恶狠狠看了我一眼,走了。我想自己是不是中蛊了,可当她从教室走出来,我的心又像是被剃刀快捷地划过一刀,我确证了。兄弟啊,你现在看人只看到生理意义上的五官,眼是眼,鼻是鼻,我看梅梅却不是,我看到她眉心间涌动着哀怨的瀑流。”
说罢,范吉祥取来镜框:“你看是不是?这眉心、眼波和致命的哀怨。”我接过就着光线看,看到小圆脸、大眼睛、高鼻子、薄嘴唇和一颗颗乳白色的颗粒,说:“看不清楚。”
“是用一寸毕业照放大的,当然看不清楚,但是气质在,可惜就是梅梅也发现不了这种气质。你瞧她后来用什么话来拒我,她说我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你有病吧。怕是要得罪我了,又说你我只是同学,平平淡淡才是真,既然从没得到又从何言失去。我受不得了,便写诀别信,便躺在床上割脉,血滴在地上像音符强壮地滴在地上,我痛快地说,打发我吧!打发我吧!你来打发我吧!可她终未出现,那些血又悲哀地从地上飞回血管,我又可耻地健康起来——我只能像无赖一样去缠她,说你就是我的,非是我的,结果她大哭着喊,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我想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无比恐惧地站在那里,摊开手觉得摊开手不对,收起来又觉得收起来不对,一下明白掉世间最简单的道理——我喜欢她,而她不喜欢我,就是这么简单。我说:你判决得对,是我骚扰了你,打搅了你,伤害了你,但从今你记得,以后就是你找我我也不要了,我要我是你生的,是狗生的。
“我萎靡下去,瘦弱下去,避开这个人,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可我总还是看见了,我一看见,委屈的泪花就翻涌上来,就跑走拿烟头烫手臂。等到肉化脓了我才想到,原来唯一的复仇是考大学,是衣锦还乡时在她心酸的目光前走过,这样我才算将摇晃的自己安定下来。我本来只是三十来名,一个月一个月地爬,竟然爬进全班前三名,老师说你要早有这股劲考清华北大没问题,可他怎么知道我是在躲避痛苦呢?
“也许是老师连番的表扬使梅梅重新认识到我,也许是女性本身就有歉疚,有一天梅梅给我留了张纸条,写着‘Ifyoucando,showmeyourall’,我方寸大乱,好似马匹快要冲入敌阵却急停住。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最后只能用烟头再烫自己,我把自己烫得滋滋叫才又心硬如铁了。然后是高考结束,每个学生都像分娩好但看不见孩子的产妇,空虚而恐惧,就是梅梅也把持不住,遇见我也主动笑,她惨淡地笑着,问有没有看见纸条。我低头不说话,她又问,我看看她,她的眼是心无芥蒂的,便说,我不知道你是要羞辱我还是要鼓励我。
“孩子,她说,然后将手摸上我的头。那手像是有魔力,将怨恨一层层驱走,当她说别哭时,我要命地委屈起来,说我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像条狗被轻易收复了。但是伴随着这巨大幸福的正是巨大恐惧,从根子上我觉得这是个不可知的女人,今日与之拥抱,明日说不定就要被勒令离开了,因此最初几日我并不主动,由着她安排,她说你看我吧,我就遵命看她清亮的眼波和埋藏在颈脖之下的绿色静脉,她不说我就失神坐着。直到有天她说你有心事,我看出敌意了。我说没有。最终却又拗不过,把那心里话说了,我说我不信你,然后我看见她眼里仅有的期待熄灭了,她站起来走上山坡。我以为她就要从此离去,她却坐下来脱掉衣服,将自己摊开在那里。我带着自责走过去,在这悲壮的躯体面前畏葸不前,又是她将我拉下去,我一贴上这陌生的躯体,就像小偷一样充满罪恶感,我这是敬奉圣母却又要把圣母操掉啊。这时又是她揽住我的腰,将我带进她的身体内,我掉进信任的深渊,禁不住说对不起,她却哭了,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她说我哥十几岁就死了。她说得这么哀楚,过几天却调皮起来,说你真的爱我吗?我说嗯。她说好,你去把山烧了。我拿着火机不假思索去点芭茅,叶子烧着很快灭了,我就去搜集松针,搜到一团我把它烧成火把,又把火把置于芭茅下,等有了点气象我便用嘴吹用衣服扇,终于将它们辟辟啪啪弄大了。不一会,巨大的火苗像是跳远一样跳到老远,我看见她在着急地哭,便说孩子快跑,拉着她的小手像一个骑士跑了。跑到山下,我抱紧她说我爱你,她却说你怎么真烧啊怎么真烧。兄弟啊,是命,我现在一年四季住在这里,就是为着森林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