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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单德兴 (1)

山坡上有条湿黄的路,地里庄稼蔫蔫耷耷,高家岙露出一排黑沉沉的屋顶,门前则摆着光光的晒衣架。什么人也没有。我回转身,继续敲窗子,叫唤道:“冬霞,冬霞。”

里边的悉索声和咕哝声越来越大,门开了。

“死哪里去了?”冬霞迷迷糊糊地问。

“守鸟儿。”我说,鼻子忽而酸起来。拴上锁挂,又找锄头把门顶好后,我脱掉衣服,小心地睡在床角。冬霞摸了下腋下的孩子,扯过被子来盖住我,说:“别冷着了。”我便无声地哭。

我在高粱地里蜷缩了一夜。

我擦火柴,老是擦不着,擦到最后一根,亮了,便用左手小心挡着,把火柴头倒过来,让火苗大起来,点着香烟。我是在学习《乌龙山剿匪记》的那个土匪,他想睡又怕睡过头,就点着香烟夹在手指里睡了。可是烟头还没烫到指尖,我便醒了。我好像听到狼狗的声音了。

狼狗总是弓着黄一簇黑一簇的背,拿鼻子在地上咻咻地嗅,在确信寻到我的味道后,高昂起头,拖着皮带后边的公安朝我追来。我不知道要跑多少路这个味道才会淡下去,我跑了六百公里,跑到这鸟地方,天天等它,等到我相信它再也不会来了,它却又探出脑袋来。

身体暖和后,我坐起来,靠在床头发呆。我想坐坐就好了,就起床,可是屁股下好像有块巨大的吸铁石吸住我,我便继续坐着。

酒端到我鼻前时,散发出炒麦子的香味,我那时候就醉了。我已经四年没喝酒了,我一直跟人说我不会喝酒,可是那个小二的眼神闪着光,分明就看穿了我的内心。我丢盔弃甲,像条跟着骨头走的狗,骨头往上,我的头便往上;骨头往下,我的头便往下。可是他并不这样虐我,我喝完了他就给倒上,我不太敢喝下去,他又拿手撑着下巴,亲密地看着我。我的喉间便有东西要呼啦啦说出来,好似涨起来的潮水。我压制它们就像压制掉到岸边的鱼,它们在上下弹跳着。

我想对着这个孩子说: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我用酒把它们浇下去了。

“你怎么那么能捉鸟啊?”他终于发问了。

我觉得这样好,他来问,我来说。“你跟我一样,你也能捉。”我咧嘴笑了一下。

“跟你怎样啊?”他继续问。

“有仇,跟鸟儿有仇。”我努力想让他开心点,可是酒劲冲涌上来,眼皮蹦跳,人趴在桌上便睡。还没睡安稳,又被摇醒了。他问:“人怎么跟鸟儿有仇啊?”

“因为鸟儿看到我了。”我叉开手指说,埋头再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仓促醒来时,看到昏暗的灯光,陌生的桌子,一下竟不知自己在哪里。这时小二探过脑袋来问:“鸟儿看到你什么了?”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那茬,想起来时脑后忽然一顿冰浇。我恐惧地看着这个人,他还是好奇地看着我,我不认识他。

我把自己卖了。

我晃着脑袋,猛吸一口气,吸得整个上身鼓起来,才好像清醒了一点。想想又吸了一口,清醒多了。我摸索下床,轻声走到窗口,往外望了一眼。只有高家岙的纪茂老汉挑着一担粪,摇摇晃晃地走。

衣柜里的衣服整整齐齐叠着,像一块块打好补丁的豆腐皮。我抽出两件,捏在手里,却是不知道往哪里放。一旦放在尼龙袋里,好像生活就从此诀别了,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

那小二不过是个小孩,他有多大判别能力?他怎么就知道这话后边藏着秘密?我只说鸟儿看到了,又没说看到我做什么了。他碰到别的事情,就把这个忘记了。即使他往外讲,人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有什么?退一万步讲,这个小孩认识公安,可就是公安听到了,也不会相信他,小孩子谁信?人家都没什么动静,我就跑掉,岂不是很可笑?

孩子猛下里哭将起来,我把衣服丢进柜内,冲过去抱起他摇,饿了。冬霞每当此时总是醒得很快,总是把背心扯起来,露出青筋暴突的奶子,把粗黑的乳头塞向孩子的嘴唇。孩子像猪仔,闭着眼睛,整个嘴巴吸动起来。这次吸不了多少又睡着了,冬霞那里便像有檐雨,滴淌不止。

我把孩子抱到摇窠,爬上床,冬霞却是接了一手奶,下床,自己走到灶间舀水洗了。去的时候,红花内裤下鼓胀摇晃,回的时候,白色背心下鼓胀摇晃。我看得直了,冬霞便捉住那里,脱下裤来,我爬在她身上,摇晃起来,摇了几下,抖索掉了。

“怎么了?”冬霞说。

“没睡好。”我凄惶地回答。冬霞便翻身半搭着我睡了。

我把火香按倒在地上,蹲在她两腿间扯裤子,她死死拉着。边上的裤扣子扯蹦掉后,她恼恨地坐起来,指着肚内有些时日的孩子,说:“你也不害臊。”

我嘻笑着把嘴凑过去,她抽了那里一下,说:“喝多么酒。”

我反抽了过去,一边抽一边说:“你再多嘴,老子杀了你。”火香的眼泪被抽出来了,一颗一颗往草丛滚。我抽得乏了,下来扯裤子,扯到一半,什么都看到了,火香猛然把它拉住,切齿地说:“单德兴,你记得。”

我往下一用力,那双手便松了。我挺着东西进了一个含糊的地方,火香好像突然记起什么,拼命扭动起来,那东西便被扭出来了。它在外边想也没想就射了。

我懊恼地站起身来。

火香切齿地说:“单德兴,你记得。”

“记得什么?”我走过去坐在她身上,掐她的脖子。

一觉醒来,光线已彻底黑掉,屋内的每件东西好像死掉一般,散发着丧气的味道。我哈着气拉开挂锁,往外看,远远的山坡、村庄已分辨不出来,路上也没有车灯。冬霞正在煤油灯下尝试喂孩子粥水,见到我也没说话。

我盛了大半碗粥,一口气喝完了。又盛了一碗,又一口气喝完了。冬霞抱着孩子走到橱柜,端着一碗肉过来。我说:“哪来的肉?”

“岙上今天杀了猪,赊了一斤。”冬霞说。

我颤颤抖抖地拨弄着菜里的肉,一斤大概剩了八两。吃了两块后,忽然想到什么,去橱柜深处捞出过年存下的酒。冬霞说:“你不是不能喝么?”

“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我把酒瓶开了,对着瓶口喝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冬霞说。

“喝,喝。”我说。

“喝,喝。”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想吐吐不出来,像发酵一般走出酒席。“德兴,骑的得么?”后边有人问我,我摆摆手,找到那辆载重自行车,摇摇晃晃骑起来。骑了一公里,蹦跶着到了山谷。太阳很烈,油菜花满世界,我就像要爆炸。

然后,火香穿着布鞋袅袅走过来。我路过她时,说:“让我弄弄吧。”火香没有接口,加快脚步往前走。我看到前边什么人也没有,便掉转车,赶上火香,把车卡在她前边,她前边也是一个人也没有。

“弄下子嘛。”我说。

“弄你妈个屄。”火香绕过自行车说。

这个时候,天上只有蓝天白云,地上只有油菜花松树。

我把自己灌醉了,踉踉跄跄走向床铺。好似这样眼一闭,事情就会过去,过几天一切都正常,我还是这个地方叫刘世龙的人,有户口,有结婚证,有准生证。可是他们总归是要怀疑的,为什么捉鸟?因为和鸟儿有仇。为什么有仇?因为鸟儿看到了。鸟儿看到什么了?他们就要牵着狼狗,带着棍棒手枪,找上门来问,“刘世龙,鸟儿看到你什么了?”

我又踉踉跄跄走向大门,拉开门坐在门槛上往外看,外边是一团漆黑,我努力看,看得黑色世界里冒出团团彩圈来,就知道什么也没有,等也等不来。我锁好门,拿锄头要顶住它,冬霞说:“顶什么顶?谁来找你?”

我说:“你再说一遍。”

“谁来找你?你有什么可找的?”冬霞恼恨地说。

我嘿嘿笑着爬上床,古里古怪地打起呼噜来。

这件事别想了,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终于还是被一阵悉索声惊醒过来。我总觉得屋后站着一个人,汗毛倒竖走到窗边瞅,却是什么也瞅不出来。又走到屋前窗户瞅,也瞅不出什么。可是我巴不得站着个什么人呢。回到床边后,我坐下,没有任何睡意。

孩子醒了,冬霞呃呃呃地哄起来,小声说:“你今天是犯了病。”

我说:“喝多了,头疼着。”

冬霞慢慢睡去,我把衣柜里两件衣服塞进尼龙袋,掏出床边中山装的二十块钱,又去橱柜挖了半个饭团。冬霞迷迷糊糊说:“干什么去?”

“下饵子去。”

我坐了一会儿,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屋,听了一遍娘儿俩的呼吸声,站起身往外走。这时啪地一声生出,门直通通倒在面前。我瑟缩起来,尼龙袋掉在地上,看着一束手电光像照青蛙一般照着我。大脑一片空白。

在感觉肩膀被什么刺中了时,我去摸了摸,我说:“干什么啊?”

那人旁边走出一人,朗声说:“我是警察。”

“鸟儿看到你什么了?”警察坐在我面前,身后站着四个虎视眈眈的男汉。

“我快要把火香掐死时,她手乱指,我就松下手,让她咳嗽,让她说。她说,你看,鸟儿在看着你呢,鸟儿会说出去的。我就接着把她掐死了。”

我踢了踢火香,像踢一块猪肉。火香一动不动。这时我抬头看,果然看到一只眼白很大的巨鸟,斜着眼看着地上的一切。我找了块石头扔上去,它并不理会,我又去摇树,它还是不走。我骑上自行车落荒而逃,它呀呀地狂叫几声,盘旋着从我头顶飞过,飞到前方去了。

在我脑海数度出现的清盆乡,理论上和附近的赵城镇平级。但是这里的乡长升迁,也就是到赵城镇做镇长,不像赵城镇的镇长可以直接到县城做个什么。在这里,邮政事业由一个穿邮政制服的农业户口承担,他一个人就是邮政代办所,每天点着口水分发报纸。而加油站由一家小卖部承担,小卖部在门口摆个汽油桶。这里没有派出所,也没有柏油路,一个工作关系在赵城派出所的民警,骑着尾气巨大的摩托车,行使着国家专政机关的职能。

很多人从村里慢慢混,混了一辈子,总算混到清盆街。很多本地人在这里安之若素地生活着,少数县城青年则在这里感觉到被流放。也有遥远的六百里外的逃犯逃到此处,隐姓埋名,在被抓住后,要求司机播放童安格的一首歌,《让生命去等候》。然后他开始安稳地睡觉,就在吉普车后座里蹲着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从此睡着了。

隐士

返乡途中,我坐在一辆破旧的中巴车里,被迫侧身看着一个脸色蜡黄的农民,他的目光则落在车厢的癫痫广告上。我们都很无聊,都把这当成必须忍受的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售票员眼里不时露出老鼠那样的惊喜来。她又一次将头伸出窗外喊“快点快点别让交警看到”时,群情激愤,可是车门一拉开,大家又住了嘴,因为缓缓上来的是个难得的美人。

美人看了眼便退下去,售票员忙捉住说:“有啊,有座位。”

“哪儿呢?”美人用着普通话说,售票员便把脸色蜡黄的农民掸到一边。美人拿餐巾纸擦擦坐了上去,这使我愉悦不少,因为我虽还是侧着身子,却能独享她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子、清亮的眼波以及埋藏在颈脖之下的绿色静脉。她坐在那里,有有无无地看着前方,似乎有些忧伤,后来当我看见一个袋子,我也忧伤起来,袋子上写着meters/bonwe,袋口伸出一棵粗长的葱,正是这棵家居的葱出卖了她,使她与《孔雀》里委屈的姐姐无异,毕竟是在这小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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